今晚、我會去見你。
(00)
晴空熱烈的灑在夏季的坡道上,飄著飛機雲的蒼穹明明是常見的風景,可在青春底下又如此青澀,焦灼。
順著南方而來的微風飄來那傢伙沒換過的檸檬味沐浴乳,因為這樣的熟稔讓他的刺稍稍柔軟了,那個暴君,那個惡魔,男鹿辰巳。
太複雜的事情他不是很懂,每天吃吃喝喝睡睡偶爾打打架的人生也沒什麼不好,要注意別人的目光很麻煩、察言觀色這種事情也很麻煩,所以全部拋諸腦後最輕鬆了。
麻煩的事情一概不幹,這個詞句幾乎能和男鹿辰巳畫上等號。
他不認為自己將來會有什麼好出息,雖然對太保這職業一樣興趣缺缺。
唯一能讓他珍視的事物其實光用十隻手指頭就能細數:家人、放學回家後的炸肉餅店、勇者鬥惡龍、從古市家借來的PS2、跟古市借的JUMP、古市手上的炸肉餅麵包……其實真的不多。
因為要守護的事物不多,所以在那鮮少的堅持裡,男鹿辰巳讓也讓不了。
「……男鹿同學,可以請你不要再靠近貴之君了嗎?拜託你……」
女孩泫然欲泣的眼睛是漂亮的寶藍色,眨巴眨巴。
男鹿辰巳嘴裡含著的牛肉條,不知怎地,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01)
「哈?……可以請妳再說一次嗎?」
古市貴之那帶點褐色的灰瞳詫異的睜大,再睜大。
少女臉上浮現幾絲春光,曖曖昧昧的笑容,櫻花色的臉蛋笑起來有兩個甜甜酒窩:「我喜歡古市同學很久了,希望你能和我交往……」
古市貴之再一次睜大眼簾。
「妳、妳是認真的嗎?還是在玩懲罰遊戲?」平時老是他追著女人跑如今換被追逐著,不自在的愉悅溢於言表:「妳是真的喜歡我?」
滿是羞澀的少女輕輕點頭。
「從一入學開始,我就一直在意著古市同學……」最後再補上一顆火種,
徹底點燃。
(02)
在好友宣言「我交到女朋友了!」後的第兩個禮拜,男鹿辰巳的焦躁指數瀕臨最高點。
本來理所當然的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上學的Morning call以及放學後叫醒睡覺的他起床收拾書包)、中午一起吃飯(說好聽點是吃飯、難聽點是搶食)、放學後回到家裏一起大戰格鬥遊戲(當然輸的人永遠是古市貴之),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物如今被瞬間改寫,又叫他怎麼信服得來。
見色忘友的人就給我去下跪三百次好了。男鹿辰巳的心中默默定案。
「喂,白癡古市!」
從教科書中抬起頭:「怎樣啦?」
「今天放學不准亂跑。」
「為什麼?我跟純子有約耶。」古市貴之困惑的望著他,有些為難。
男鹿辰巳的臉一黑,本就不懂什麼語氣不語氣的他現在說話更是蠻橫無理:「不准,總之你放學給我乖乖待在教室等我。」
「不要。」古市貴之沉下眼臉,也不是怎麼高興了。
「誰理你啊!總之我說不准就是不准!」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吧?反正你也只是想找人陪你一起走回家不是嗎?那班上隨便一個誰都可以啊!」
──隨便一個誰都可以啊。
不曉得從何而來的怒火迅速蔓延全身。
男鹿辰巳大力的拍下古市貴之的桌面,啪!一聲響徹教室,原本還談天說笑的同學們被這場騷動吸引,很有默契的一齊沉默,教室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被他嚇了一跳的古市貴之愣愣地看向他敲了桌面的手指因力道過大而變紅,再一次抬頭望著男鹿辰巳,褐灰色的瞳孔倒映著出生以來,摯友從未見過的神情。
極度地極度地憤怒,卻又那麼狼狽。
「好吧,隨便你。」
丟下這麼一句,男鹿辰巳抓起書包揚長而去。
(03)
當古市貴之耽溺於戀愛這其間,躁動的不只男鹿辰巳,及其周遭的虎視眈眈一同。
「貴之君?怎麼了嗎?」
純子眨著寶藍色的雙瞳,勾住古市貴之的手側過頭問:「感覺你心不在焉的。」
古市貴之搔搔頭:「咦?我嗎?……沒什麼,妳別在意。」
「我剛剛說到哪裡你有聽見嗎?」
「呃……你說那間的包包很可愛那裡?」
純子點頭,笑開了,又把話題繼續下去。
走在身旁的古市貴之時而附和她的話題,腦中盤旋的影像卻是早上男鹿辰巳那張前所未聞的臉,意識又不曉得飛哪裡去。
「買給我嘛,好不好?」
晃著古市貴之的手臂,純子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還要嗲聲嗲氣。
本就沒有認真在聽的古市貴之心虛的望著一臉期盼的純子,皺著眉開口:「嗯……好啊。」不過是要買什麼?
歡天喜地的純子忙著歡呼,突然走經交叉口的前方站著幾名不良少年,看上去已是恭候多時,懷裡的拳頭蓄勢待發。
「唷,古市同學,帶女朋友出遊啊?也介紹給我認識一下嘛!」
沒有記錯的話眼前的男人是高島。
至於為什麼會知道這號人物,是上次肉餅店的肉餅被買光後心生不滿的男鹿辰巳看見他在路上搭訕女孩子的手段極其骯髒,又是沒吃到肉餅的不悅又是覺得這男人真擋路的不爽,高島沒三兩下就被打飛。
古市貴之此刻只能自嘲自己居然還能如此冷靜的回想之前發生的種種,雙腿即使再軟一想到身後的純子卻又動彈不得。
肯定是看準男鹿和他分開才動手的,古市貴之心知肚明。
逃也不了打也不贏,他只能仿造男鹿辰巳那囂張跋扈的語氣嘲笑著說「搭訕男還真是死性不改,上次被打得不夠嗎?」如此虛張聲勢。
高島的臉上爆出青筋,一聲令下:「給我打!」
古市貴之又笑,絕對不能露出很遜的臉,絕對不能喊痛,絕對不能讓純子發現他懦弱的一面,絕對不能逃跑……絕對、絕對,不能去想男鹿的臉。
不然這樣會讓他在女人面前好不容易武裝的堅強,又那麼輕易被打碎。
(04)
昨天烙下這樣的狠話,男鹿辰巳今天還是不爭氣的在門口多等了某人幾分鐘,幾十分鐘,一小時後過去他知道那個某人不會來了。
蠻力的拉開椅子,屁股一用力坐上,男鹿辰巳隨性的把書包扔在地上,雙腿放上桌面昭告世人現在老子不爽生人勿近。
第一節課鐘響後,男鹿辰巳還在想坐在後面那傢伙到底是有沒有上學,下一刻老師走上講臺,點名時順道補句今天古市貴之請假。
請假?男鹿辰巳挑眉,喜歡上學的古市貴之沒理由因為小病就不來,以前就是燒到三十九度還是照來的傢伙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請假。
還在想,還在懷疑,腦子裡突然閃過昨天他倆第一次吵架的畫面告訴了他真相,男鹿辰巳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呿。他不屑的朝窗邊咋舌。
因為這樣就不來學校,是要不要命啊?古市貴之。
(05)
再隔幾天,古市貴之還是告假。
男鹿辰巳本來就是個沒有耐性的人,被躲一天、被躲兩天,既然對方不想見他那就他去登門入室好了。
抱怨古市貴之的小家子氣,幼稚和愚蠢,放學鐘聲一響男鹿辰巳卻飛也似的離開校園,朝古市家信步走去。
見了面後該說什麼好?像這種問題男鹿辰巳想都沒想過,他不認為吵架有什麼好尷尬的,他不認為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好尷尬的。
走近古市家的門口,才想著要按電鈴進去,裏頭卻有人走了出來。
「真的很謝謝妳來看貴之……」映入男鹿辰巳眼簾的人是古市貴之的母親,以及一個他不陌生的女孩子:「哎呀?是辰巳啊,你也來看貴之嗎?」
少女順著古市媽媽的視線看過去,正巧對上了男鹿辰巳的視線。
她寶藍色的眼瞳眨了眨。
「那個……請問你就是男鹿辰巳君嗎?」
「嗯。」低頭看向嬌小可愛的純子,男鹿辰巳沒來由的就是不喜歡這女人。
「我有些話想跟男鹿同學說,不曉得可不可以?」
純子盯著男鹿辰巳的眼神異常認真,當他想一口回絕她的請求時,純子卻補上一句:「是和貴之君有關的事。」讓他不得不聽從。
男鹿辰巳很淡很淡的點頭,還為了防止自己說出什麼難聽話,從書包裡撈出幾條牛肉乾往嘴裏塞。
純子帶著他走遠古市家,就在巷角深處,她寶藍色的眼睛盯著他,沒三兩下,純子哭了出來。
「……男鹿同學,可以請你不要再靠近貴之君了嗎?拜託你……」
女孩泫然欲泣的眼睛是漂亮的寶藍色,眨巴眨巴。
男鹿辰巳嘴裡含著的牛肉條,不知怎地,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00)
他已經忘記是怎麼和古市貴之熟識起來的,起初的印象是上學、放學時常看見的小屁孩,之後才開始察覺他身上總是飄著一股淡淡的檸檬香,等到上小學時他們被編在同一個班級六年之久,彼此的孽緣從此剪不斷理還亂。
「……好熱啊。」古市貴之擺弄著領口,夏季的燥熱讓穿著制服的身體無法排汗,悶在衣服裡的感覺實在不舒服。
上半身已經打赤膊的男鹿辰巳嘴裏含著蘇打冰棒,蠻不在乎的「嗯」了一聲。
坐在小學裡的鞦韆上,兩個人不想那麼早回去也不曉得該去哪逗留,隨便亂跑的話脾氣衝的男鹿又容易和人起爭執,所以古市貴之把他安置在學校裏面,兩個人就在遊樂設施處天南地北的話家常。
天空很藍,彷彿是塗在畫布上的清澈湛藍。
飄著幾朵散散漫漫的飛機雲,雲翼劃過去的線條又會逐漸淡開,消融於蒼穹。
男鹿辰巳盯著雲朵的變化,薰風襲上眼臉,伴隨古市貴之身上獨有的檸檬香氣,並不因汗水流淌而減退的香味。
習以為常的風景此刻在他心底起了一絲,一絲異樣的焦躁。
「喂,你的沐浴乳是什麼味道的啊?是檸檬嗎?」
「不是耶……是牛奶味的,怎麼了?」
男鹿辰巳蹙眉。
「沒事。」
嘴裏囁嚅著,鼻息之間卻早已熟記那股檸檬香氣。
(06)
他搔頭,面對哭花臉的純子一語不發,孩提時代在那一天突如其來的焦躁感再度浮上心頭,男鹿辰巳將手上多拿的牛肉條塞回書包裡。
南風吹來,純子身上帶有些微的檸檬香,他知道那絕對是從誰身上感染的氣味。
「……那群人明明就是想找你碴,卻害貴之君受傷了……可是他讓我不要告訴你這件事,我真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你……」純子清純的臉蛋滿是淚痕,想起古市貴之即使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還要笑著說:「別告訴男鹿」那表情,她怎麼能釋懷。
男鹿辰巳凝視著純子哭泣的臉,抿了一下唇角,思量片刻才開口:「告訴我這些要幹嘛?」
純子擦去頰邊的淚水,狠狠瞪了男鹿辰巳一眼。
「那是因為貴之君說要和我分手啊!就因為你……我只不過是說了你幾句話而已,他卻說要和我分手……這全都是你害的!」
男鹿辰巳再度沉默。
「都是你害的,可惡……」我要的那個包包都還沒買到呢!結果被不良分子恐嚇,居然還要被那種人甩了,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衰!
純子清純可愛的表情逐漸變調,男鹿辰巳只是靜靜望著她,很久,很慢,直到純子受不了這份寧靜,他才開口。
「……蠢女人,古市那傢伙一天的零用錢不到三百塊,想撈也撈不到多少油水的啦。」
純子一臉震驚,她明明什麼也沒說呀?
「好了,妳可以滾了,那傢伙妳碰不得的。」
最後,男鹿辰巳只能冷笑。
(07)
嗶嗶,古市貴之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自己的手機鈴聲大響。
「……喂?」恍惚神智,古市貴之全身上下痛得要死連動根腳指都是問題。
「你這白癡!」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古市貴之連忙按下結束通話鍵。
之後他連續又打了好幾通,好幾通,手機響了十幾分鐘,古市貴之沒有臉去接那通電話,也不曉得該怎麼和他對話,好像只要一聽見他的聲音,自己隨時就會崩潰一樣。
把頭埋在枕頭底下,他閉起眼睛試著不去想那麼多,不去想那天男鹿的奇怪表情、不去想那天被高島羞辱的情景。
這樣的話,他就能自己好好調整心態,再一次恢復往昔的生活。
每天早上叫男鹿起床的生活,每天中午跟男鹿搶便當的生活,每天放學跟男鹿一起吃炸肉餅的生活……想到這裡古市貴之的臉突然熱了起來。
眼眶好燙。
鼻頭好酸。
早知道就不交什麼女朋友了(反正也分手了),他呢喃著。
叩叩,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嚇了他好大一跳。
母親站在門外:「貴之,剛才辰巳打電話過來,要我告訴你:『今天晚上我會去找你』……辰巳是要來我們家玩嗎?」
依舊將頭埋在枕頭底下。
古市貴之沒有回答,也不敢眨眼,索性裝睡。
因為只要一開口,一眨眼,唇齒所吐露的,眼睛所流露的,都會是他不想承認的脆弱和寂寞。
(哪有人交女朋友卻比沒女朋友還寂寞?)於是今日,古市貴之明白了。
(00)
那是一個午後的突發事件,善良的古市同學替女同學們抬餐桶下樓,卻被對某女同學抱持好感的男同學撞見,醋意扭曲之下,他伸手輕碰了古市貴之的肩膀一下,下場就是他隨著湯桶一起滾下樓梯。
肇事者逃逸無蹤(最後被男鹿辰巳痛揍到三個月沒辦法上學)。
古市貴之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摔傷和燙傷讓他痛得顏面神經都結成一球,想屈起身子坐起來時才發現有人趴在床邊壓住棉被。
男鹿辰巳就趴在床邊,身旁還放著古市貴之抽屜裡的漫畫。
睡得香熟的他怎麼可能知道此時此刻古市貴之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就算醒來了,他也知道不該睜開眼睛。
溫熱的淚水淌過他的臉龐,順著鼻息一路滑至耳梢。
他知道古市討厭別人知道他那沒用的一面(雖然他一直都覺得他很沒用)、
他知道古市討厭別人看見他那哭得很醜的臉(雖然他一直覺得他不哭的時候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他知道古市其實沒有他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堅強、
所以他只是輕輕握住古市貴之裹著紗布的手心,讓彼此的體溫交疊,一直等到對方哭到覺得沒問題了、已經可以了,他才鬆開手,張眼說了一句:
「喂,白癡古市……今天晚上我會去找你,知道嗎?」
(08)
……所以在我來之前,你就好好哭吧,白癡古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