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速57號線
01 海常高校ver.
海常在第三年高中籃球聯賽終於摘冠、那天笠松幸男哭得不成人形,心念啊啊總算能好好對籃球隊和自己有個交代。往常的立場被顛倒過來,黄瀨涼太眼眶泛紅的抱著笠松任憑前輩的淚水胡亂灑在運動服外套上,感到高興的時候怎麼能哭,所以黄瀨涼太不哭。
109:107,海常打出漂亮的成績贏了赤司征十郎所在的洛山高校,到場的觀眾都吃了一驚,尤其是ACE對上ACE時赤司征十郎無論透露多危險的氛圍黄瀨涼太仍然不為所動──彷彿在傳達「就算死了也沒有關係、這次我絕對不會輸的,小赤司。」的訊息。
比賽結束後赤司征十郎裹著毛巾坐在地板上對著海常的休息室方向望一眼,倒也不是因敗北而心情惡劣。他難得忘了揮舞背帶裏的剪刀威脅洛山的成員回去練習倍加量、而是握緊拳頭表示不好的預感,很濃。
去年的冠軍誠凜高校這次因王牌火神大我受傷索性連報名都沒有、打算蜇伏等待Winter cup的到來,少了誠凜的比賽讓冠軍預備變得更好預測,秀德、海常、桐皇、陽泉、洛山,五分之一的機率,哪一方奪冠皆在意料之內。
最熱門的冠軍候選就是桐皇和洛山,君臨籃下的王者青峰大輝和全方面進攻選手赤司征十郎,見來勢洶洶的桐皇高校還以為最終是他們和一路輕鬆贏過來的洛山打殊死戰,想不到桐皇在第六戰碰上海常時大敗,所有人始料未及這結果,往後觀眾討論到那場球賽,只能帶著惋惜的語氣說:要是那天桐皇和海常的王牌都能夠上場就好了……
比賽前夕,桐皇對海常,那天卻沒有任何一人能聯繫得上青峰大輝和黃瀨涼太。
火神大我還記得他受笠松所託幫忙一起打電話,平時傳訊聊天的聒噪對象突然消失還是令人提心吊膽的,接著聽黑子說桃井五月打了多少電話、去過多少個街頭籃球場都沒有青峰大輝的消息,兩間學校的王牌同時消失無論這情況多麼吊詭,比賽還是得打,笠松下定決心在黃瀨回來前絕不能輸,用94:89贏了沒有青峰大輝的桐皇。
隔天,黄瀨涼太準時在練習時間出現在海常高校的體育館。
說全身是傷──也不太對,僅臉部以下所露出的肌膚被一個又一個OK繃覆蓋──笠松幸男先是怔了怔,隨後衝上前狠狠痛踹黄瀨涼太一頓,對方如平日般哭著討饒:對不起嘛對不起啦笠松前輩我昨天真的不是故意消失的,我再也不會這樣了、真的啦真的啦。
笠松停下動粗的手,把黃瀨從地板上拉起來,昨天發生什麼事雖然他半點過問的念頭都沒有,但這總對其他人不好交代,於是佯裝平靜地指著黃瀨的傷問這些哪來的?
「你說這些傷嗎?嗯……該怎麼說才好呢,感覺就像是徹底成長,然後把過去的自己丟掉了,像是脫皮一樣哦!對,就跟昆蟲脫皮蛻變是一樣的道理!」
黄瀨涼太不著痕跡的擰了一下眉頭,隨即又恢復平常的傻笑,撓著後腦勺。
「什麼跟什麼啊?」
笠松幸男被他莫名其妙的發言逗笑了,其餘隊員也跟著哈哈大笑上前吐槽黄瀨、兼為懲罰他昨天的缺席小小施暴一下。
「那你脫完皮之後成長了什麼啊?說來聽聽?」
「咦咦──現在拆穿就一點都不好玩了!屆時笠松學長一定會知道的,我會變得很強唷,強到讓你大吃一驚的程度。」
「那還用得著說!變弱你就給我退社吧退社!」
「什麼?學長好過分!」黄瀨嗚哇哇的叫著黏上去,笠松為了要擺脫身長一米八的黃毛小子費了好大功夫。
那之後海常並沒有繼續追究黃瀨缺席的理由,事實上黃瀨在之後的比賽表現也足以令他們不再追究──黃瀨涼太很強,除卻天生的才能不說,他是真的很強。笠松再一次有這種體悟,打完洛山一戰後更深刻,好像沒有更多東西能失去了,黃瀨涼太的籃球形成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氛圍。
結束夏季的I‧H賽,笠松幸男正打算宣布隱退籃球隊的事,冠軍獎盃耀眼奪目,放在社辦的櫥窗裡,笠松一開口、先聲奪人的卻是黃瀨涼太。
「學長,我要退出籃球隊。」
眾人瞪大雙眼欲言又止,平常急性子的趕拍王早川充洋此刻一句話也沒有,森山停下閱讀美少女雜誌的手,笠松的神情極其震驚、隨後轉為巨大的憤怒,他衝上前撞向黃瀨涼太,將人壓在牆面,森山和早川嚇一跳連忙拉開火大的笠松,社辦的氣氛一下子混沌無比。
黃瀨涼太筆直地望著表情氣得扭曲的笠松幸男,沒有半點偏移,深深深深看進笠松眼底,黃瀨淺淺的笑起來,回應他那一句細若蚊聲為什麼?
「因為海常已經贏了啊?我再也沒有繼續打籃球的理由了,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唷,等海常贏了I‧H賽,就離開籃球隊。」
笠松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把森山和早川的手掙脫,他站在原地,神情凝重的和黃瀨精緻的五官相對,即使黃瀨涼太的表現再堅定,他知道有一個人能夠立刻瓦解黃瀨所有不堪入目的偽裝。
「……那你該拿青峰大輝怎麼辦才好?」
笠松盯著黃瀨,看出他在聽見青峰大輝這四字時的動搖。
02 黃瀨涼太ver.
法國的一切糟透了,可怕的蝸牛食物、這裡的女人能夠忍受三天以上不洗澡的日子、充斥罷工的街道、服務態度驚人的侍者,當初還形容這裡真是浪漫的國度住了三個月就想移民,巴黎的香榭大道看久就不美了、巴黎的女人上久就不美了,黃瀨涼太在街頭啜著經紀人買的熱紅茶拿鐵欲哭無淚,他待在一個這樣的國家七年,三百六十五乘以七是多少?
兩千五百五十五日的年歲他都在法國度過,寸步不移。
高二休學後他跟著家人來到法國定居,經紀公司正好也打算朝歐洲發展,黃瀨涼太在天時地利人和的狀態下被拿來當開先鋒的白老鼠,一邊銜接法國的高中課程、一面接洽平面媒體的工作,公司讓黃瀨從小廣告開始嶄露鋒頭,七年前開始巴黎日報上無論照片是大是小,黃瀨涼太沒有缺席過。
幸虧上天是很眷顧這個黃毛小狗的,模仿能力極佳的黃瀨在學習法語上毫無窒礙、在日本一直做慣的平面媒體拍攝也是一樣,只是面對五官深邃的法國模特兒他會有些卻步,有好陣子黃瀨沒有鞋墊不敢拍照。
之後黃瀨順利從高中畢業、自行報考ESG(巴黎高等管理學院)以正取第三上了傳播學與公共關係系,之後在法國的日子可說是如魚得水,只要不說英語在巴黎東方人的長相吃香得徹底,業界裏縱使有忌妒黃瀨的同行最後還不是融在他不設防的傻笑底下,公司之後也很放心地丟著黃瀨一個人在法國,在日本繼續培訓能夠上得了檯面的模特兒朝歐洲發展。
「Kise!Dépêchez-vous!」(黃瀨!快點!)
攝影師召喚黃瀨過去,連忙將手上的紅茶拿鐵放下奔馳過去,看在攝影師眼底像極了一頭精神奕奕的黃金獵犬搖著尾巴朝她跑來。
「À moi?」(換我了?)
「Oui, vous êtes prêt?」(對,你準備好了嗎?)
今天的拍攝因黃瀨有課特地延宕到了下午,攝影師只好兼著下午的工作和黃瀨的份一起混著拍,知道這樣對攝影師不好意思的黃瀨今天是聽話得可以,即使攝影師讓他多開兩顆扣子也無視經紀人射過來的殺人視線乖乖照做。
攝影師是黃瀨來到法國後就一路合作過來的Elita,芳齡近四十二的她拍攝技術了得、唯一的缺點就是從不拍女人,她說女人拍女人,拍不出漂亮的女人,一個女人會美,是因為在愛人眼底才美,同理可證,Elita拍出的無論少年青年老年,都有種獨特的風韻,想當初公司為了邀請Elita拍攝黃瀨還真是費了不少功夫,只能說黃瀨實在太過幸運,就是合了Elita的胃口然後被一口答應。
「Quel est le thème d'aujourd'hui?」(今天的主題是什麼?)
「L'amour.」(戀愛。)
「……L'amour?」(……戀愛?)
黃瀨的表情看上去明顯愣了一下。
不是他誇張,到法國七年了,拍過各式各樣主題的照片,就是沒有以愛情為題的相片。興許是拍過較為性感、腥羶色類的主題,但完全以戀愛為主的風格,連嘗試都沒有過。
Elita微微笑了,拍拍黃瀨成熟未脫稚嫩的臉蛋說聲Allez(加油)。
於是黃瀨涼太開始覺得這是經紀人和Elita聯合起來組織的陰謀,他嘆了一口氣,破慣子破摔,反正是工作還能怎麼樣呢?聳聳肩,黃瀨左右望幾眼,沒發現女模特兒。
發現黃瀨左顧右盼的模樣,Elita笑意更深。
「Il n'y a pas.」(這裡沒有哦。)
「……De quoi?」(沒有什麼?)
「De femme. Alors, cette histoire d'amour est seulement à vous. Allez!」(沒有女人。 好了,這是只屬於你的愛情故事,上吧!)
──我才沒有什麼愛情故事。
黃瀨差點就要苦笑著回她。
Elita眨眨眼,凝視著黃瀨臉上微妙的表情。七年來她和這個應該正值血氣方剛的少年連喜歡的女孩都沒認真的討論過,黃瀨只會顧左右而言他的說這個女孩也好、那個女孩也性感,哎?喜歡的對象?怎麼可能有呢,我是大家的情人呀。
「真的沒有嗎?」
唐突轉成日語,非必要的內容不讓工作人員聽見時Elita就會用日文和黃瀨說話。
「喜歡的人、喜歡過的人、暗戀的人,半個都沒有?」
「……今天的Elita意外好多話呢?」
「黃瀨以前不是打籃球的嗎?」Elita忽視黃瀨抗議的質問。
「是啊。」
「那麼,『Aomine Daiki』這個人認識嗎?」
──青峰大輝。
真是久違的名字、黃瀨涼太不由得屏息片刻,Elita見著他失焦,忍不住興味地用鼻頭哼了一聲,看來是認識的嘛,她挑起好看的眉,上下打量黃瀨涼太一眼,決定停止今天的拍攝,揮了揮手要STAFF們收工,經紀人立刻慌得上前詢問Elita的意圖,她僅輕笑,揉揉經紀人冒冷汗的掌心。
「現在的涼太,不可能拍得出我要的相片。」
黃瀨涼太和她對視、彼此心照不宣,交換複雜的眼神。
「不懂何謂愛情的小鬼,我不要拍。」
Elita交代之後拍攝當期雜誌的行程後就跟著工作人員上保母車離開,經紀人瞟一眼看上去失魂落魄的黃瀨涼太,連攔下攝影師的念頭都沒有,究竟是動搖到什麼程度?
搓開自己皺緊的眉心,經紀人攤手,嘆了一口長氣。
「都七年了,不過是從Elita口中聽到名字而已,你到底在搞什麼呀?」經紀人的語氣帶有責備,黃瀨涼太的肩膀垂下來,用掌心蓋住眼臉。
「……我才沒有。」黃瀨把聲音悶在鼻腔。
「一有時間就到書店逛運動雜誌、NBA球季時公牛隊比賽一場沒錄到就沮喪得要命、老虎傳簡訊來就忍不住想問他公牛隊的青峰大輝好不好最後還是沒種、只要聽到有人稱讚公牛隊就樂不可支……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要把你抓去醫院做電擊治療看會不會變成正常人?」
「喂喂喂小雪好過份啊!我的少女心碎了一地啦!」
「還有少女心可以碎就給我好好的少女一次行不行?管他什麼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直接床上打個一炮就見真章啦混帳!」
「哇咿!小雪好低俗!」黃瀨捂臉。
經紀人差點沒出手打傷她們家二十四歲名模那張吸金的臉蛋、拳頭揮到一半忍著,小力揍向黃瀨的腰際,哎著疼的黃瀨一臉無辜地望著經紀人,眨巴眨巴,經紀人笑得有些無奈。
都七年了,兩千五百五十個日子你還不能忘掉的人。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偏偏那個鈴不願找人解,明明就是比線性代數還要更好得出答案的問題,是或否,二選一,有個傢伙花了七年不願搞懂,經紀人很難摸懂黃瀨比海還深的心思,看上去什麼都沒想的人其實是什麼都想了,想得太多了。
「是說,為什麼Elita會知道小青峰?她明明不看運動節目的!」
「……唉,你是笨蛋嗎?」
「咦咦?」
「就算我們都不看運動節目、也不看運動雜誌,人在美國的傢伙總不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那個在法國小有名氣的模特,是日本人、金頭髮、他以前的隊友、名字叫Kise Ruota!你忘記你上個月拍的那一組照片是要放在Vanity Fair(*美國著名文化時尚雜誌,浮華世界。)裡嗎!」
Vanity Fair。
他還記得為了要上美國著名雜誌浮華世界可是拼了老命讓Elita把他拍得性感挑逗最好是令人永生難忘一見無論男女老少都會發情的照片,他完全遺忘上了Vanity Fair象徵他的行蹤就會在美國曝光!
黃瀨涼太錯愕,然後尖叫:「……咦咦咦咦咦咦咦!慢著!小雪你言下之意是?」
「言下之意就是你在巴黎的事情全美國全日本全世界都知道了。」
──小雪你開玩笑吧拜託你開個玩笑吧我笑不出來啊,這個真的不行。
黃瀨涼太感到巨大的混亂,他可是辛辛苦苦在巴黎躲了七年藏了七年不讓青峰大輝知道自己任何消息,他不接歐洲地區以外的工作,連能播到日本或美國的廣告都不要。
他拼了命遠離青峰大輝的一切、怎麼會敗在一個意氣風發的時尚雜誌。
黃瀨涼太的頭痛了起來。
因為他不知道,他還能躲去哪裡。
03 青峰大輝ver.
七年。
他講得雲淡風輕、卻齜牙裂嘴。
高三那一年打完冬季盃後青峰大輝拿到桐皇教練的介紹函去了美國做NBA的儲備選手,還是高中剛畢業的青峰大輝只能參加小型聯盟的集訓,同時間紐約大學邀請他進校隊打籃球,但最後青峰選擇從芝加哥大學開始,目的就是為了進芝加哥公牛隊,所有籃球員的夢想,籃球之神Michael Jeffrey Jordan曾待過的球隊。
日本那很多人對青峰早早就到美國報到感到見怪不怪,火神還在抱怨青峰溜得有夠快,黑子和綠間很難得意見一致表示並不意外,赤司那陣子對紫原嚷著見不著青峰和黃瀨還真是有點寂寞。
桃井是最不贊成青峰出國的人,他說這頭脫韁野馬到美國誰還管得住?──不是去了美國就能夠找到阿涼的啊!
自從七年前海常贏了I‧H賽總冠軍後黃瀨涼太便人間蒸發,他休學、搬家、換手機號碼、囊括能夠連絡到他的方式全部更換,問了所有可能知道黃瀨下落的人不是守口如瓶就是一問三不知。
青峰大輝才終於知道那句話「現在沒心沒肺的人,過去都在掏心掏肺。」說得該有多好,黃瀨涼太自以為是的掏心掏肺、成了那個沒心沒肺的人,七年間青峰大輝想過太多次見了面後要打幾拳黃瀨涼太聊表心頭之恨、想過太多次見著黃瀨涼太該要說多少話來吼他。
想過太多次黃瀨涼太的臉是什麼模樣,彎彎的眼挺拔的鼻,一副生來就適合做模特的臉,聲音呢、汗的溫度和味道呢,他有多喜歡黃瀨滿頭大汗討饒地求他再one on one一次的表情那傢伙會知道才有鬼。
更甚是他會想起比賽前的夜晚、黃瀨涼太躺在他的身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痛得攀緊他喘息,賓館的床軟得不可理喻,讓他不願也得願的陷落黃瀨涼太白皙皮膚上一層紅暈徹底懾服──讓他不願也得願的承認這不可能不是愛情,若不是愛情他為何要拼老命壓倒一個身長一米八的男人。
這一切那個拋棄自己的黃瀨涼太會知道才有鬼。
六年來青峰不曾離開過美國,連黃金週回日本探望父母一面都沒有。
青峰大輝向來執著勝利,但美國強者太多、弱者太少,街頭籃球興盛的始祖即使是業餘程度的比賽對停留在高中程度的青峰而言還是吃力,身高差距讓青峰大輝吃過太多苦頭,他蓋不了火鍋灌不了籃、甚至連籃板球都搶不到。
不過是大學聯賽罷了,他卻打得氣喘吁吁。
青峰大輝痛定思痛決定從基本訓練開始,他在高中度過太多散漫、傲慢的日子,他以為他很強,強得連自己都贏不過,來到美國發現隨便一間大學的前鋒都比他快、隨便一個控球後衛的防守都比他密,青峰大輝真心覺得上帝在日本開了他好大的玩笑,不然怎麼會淪落到美國去卻比一隻井底之蛙還不如。
經過大學四年漫長的訓練、苦練、磨練,青峰大輝無比幸運地被公牛隊的教練選上,從儲備選手成為正規球員,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夠展露頭角、大顯身手,將他四年來積蓄隱忍而來的不甘化作實力發揮。
不過天往往不從人願,即使成了正規選手青峰能做的卻是替一線球員遞水和毛巾,坐在冷板凳上看隊友在球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教練從不給他上場表現,就跟所有西方人想得一樣,東方人不懂打籃球、東方人不會打籃球。
面對眼前排山倒海的壓力和歧視,青峰卻什麼也做不到,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東方人不會打籃球就像一加一等於二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每個美國人的潛意識,他碰不到球、連籃框都擦不到。
離開大學宿舍的青峰找不到住所,可他又不敢離開芝加哥,怕一走公牛隊就會順理成章的丟了他,棄如敝屣,於是青峰輾轉睡在隊友家的沙發上、或是車站附近便宜的背包客旅店,一個晚上只要十五塊美金,三人一間且共同衛浴設備。
青峰大輝每天練習一千球以上的跳投、射七百顆三分球、灌三百次的籃,他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碰球的機會。
桃井很常打國際電話給他,一開口就衝著他問阿大你過得好嗎?青峰聽見桃井擔憂的聲音忍不了惆悵,很久很久才回這麼一句:我很好,擔心什麼。
桃井五月大概是在日本看NBA球季公牛隊自己老是沒上場所以瞎想很多、倒也沒想錯就是。青峰躺在便宜旅館盯著殘破生塵的天花板笑得很苦澀,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時候還被稱作君臨籃下的王者,現在成了什麼樣,連上場比賽的資格都沒有,算什麼王者。
之後不管是黑子還火神都照慣例有空就發個短訊或撥通電話什麼的,綠間、紫原、赤司、連桐皇的櫻井和今吉都捎來一些消息,青峰被關愛的很無奈,他除了一次又一次重複那句我很好之外沒有其他話好說,也不願多說。
青峰好幾次盯著熱鬧起來的手機,想著下一封會不會是那個Ki開頭的傢伙傳過來,一封就好,什麼內容都好。
板凳球員的日子還在持續,青峰來來回回不知給多少球員遞過瓶水,每天把公牛球場的籃框練壞,回飯店看過親友們的簡訊、回撥幾通重要的未接然後舉半小時的啞鈴沖澡睡覺,他曾經思考過再這樣下去自己大概會發瘋吧,但現況不是說變就變的,這個世界太過龐大、而自己太過渺小,沒有契機哪裡來的改變,他需要的也不是契機,而是奇蹟。
又是這樣日復一日,青峰坐在床鋪上,啞鈴從四十變五十公斤,偶爾幾個背包旅客會找他聊天,問起他的職業後開始讚嘆,說起公牛隊Michael Jeffrey Jordan誰不認識,替青峰打氣,然後清晨離開飯店,留下來的人永遠只剩青峰大輝。
那一天他目送聒噪的室友起身盥洗,門方關上他便小力咋舌,繼續舉他的啞鈴,突然手機鈴聲響起,他並不覺得桃井會特地撥第二通電話過來,發話人的號碼沒有顯示,接起來才發現透過雜音沙沙傳來的聲線並不陌生,或說熟悉的可以。
「……你過得好嗎?」
明明是滾瓜爛熟的問句,從那顫抖的聲音聽來卻雋永得可以,青峰大輝甚至停住呼吸,靜靜聽著話筒裡沙─沙─的雜音,心底埋藏深處的情感在緩緩波動,他倆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青峰才回答:
「不好,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咦?」
「我在芝加哥公牛隊連球都摸不到、我每天替一線球員遞水遞毛巾、我練壞兩百個籃框、我住在價值十五塊錢的便宜旅館,這裡沒有任何人看好我,我打不到籃球,我坐了兩年冷板凳,你認為我過得好嗎?」
「小青峰……」電話那頭躊躇良久,持續傳送沙沙雜音,他想說話,卻欲言又止,最後從話筒中聽見微微哽咽的聲音:「……我們、來one on one吧?」
青峰大輝感覺得到自己抓著手機的指尖在抖顫,停不下來的情感策馬奔騰,從腳底板燃燒上來,每一條神經都隨著情緒沸騰,這一通電話在瞬間解剖青峰大輝蟄伏太久的委屈,宛如手術刀切開他的大腦和心臟,赤裸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他靠著床板後的牆壁,整整十分鐘這通電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青峰哭了。
眼淚像洩了洪的水庫,斷了板的河堤,這是青峰大輝出生以來哭得最慘的一次,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哭,忍得哭聲把嘴唇都咬破,喉結和鼻頭酸得可以,聽著話筒一方同樣咬著下唇忍著聲音卻哭得唏哩嘩啦,青峰大輝第二次體會到什麼叫心痛,那是種叫不出聲流不出血的痛楚。
「黃瀨涼太。」
青峰大輝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刻意不讓人聽出語調裏的感情,他用力握著手機的指尖泛白。
「回來吧,黃瀨,算我求你了……」
然後、在黃瀨終究壓抑不下的哭聲傳入耳廓,電話就被掛斷了。
隔天比賽照常進行,青峰照樣坐在板凳上觀賽,結果球賽第二節進行到一半Carlos Boozer因舊疾復發不能繼續上場,公牛隊少了一個大前鋒,Tom Thibodeau在無可奈何的狀況下挑了青峰上場。
今年季後賽公牛打得很差,險些就要被湖人直落四,今天的比賽就是公牛能否繼續打季後賽的關鍵,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少了Carlos Boozer的公牛隊輸定了,沒有任何人看好下半場的公牛隊。
──結果青峰大輝一上場、以一節三十分的速度追回失分,在第四節比賽結束後用110:88痛宰達拉斯小牛隊。
在場所有觀眾的嘴巴兜不上來。
青峰大輝像只沉睡太久的猛獸,一被吵醒後鋪天蓋地的席捲整個球場,他忍耐、擠壓、堆積、沉默了太多年歲,青峰緊緊咬住這個上天失足添下來的機會,他在那一場比賽用實力顛覆所有美國人認為東方人不懂籃球的偏見。
一座驚人的火山爆發了,當天體育時報的頭條是這麼報導他的。
之後季後賽每一場比賽的先發名單再也不乏背號八號的Aomine Daiki這個名字,青峰的比賽成績亮眼、甚至超過湖人隊的Kobe Bryant每場平均的得分數,在平均30.4的結果讓公牛隊得到當季NBA的亞軍,獲得新人MVP的殊榮。
公牛隊總教練Tom Thibodeau表示對青峰大輝很抱歉、他不該讓舊有觀念束縛著青峰,經過季後賽的驗收證明東方人的籃球是可敬的,或許是我們都望塵莫及的地步,他很高興青峰一直沒有放棄籃球、沒有放棄公牛隊,他甚至公開在媒體面前稱讚青峰大輝就是那個六十億分之一的奇蹟選手,或許公牛隊會出第二個Michael Jeffrey Jordan也說不定。
青峰大輝一夕之間由冷板凳球員成為當代最熱門的選手之一,和Kobe Bryant齊名的他為這麼唐突而來的成就感到些微的不知所措。
回到公司為他安排的高級宿舍,青峰時常盯著電視裏接受訪問的自己或隊友,模模糊糊的想起那天晚上黃瀨的電話,顫抖的聲音陪著他痛哭流涕,讓他體悟到了不能上場比賽的寂寞有多疼痛,跟勝負半點關係也沒有。
好幾次青峰都回撥著打不通的電話,即使到電信局也查不出IP位置,只能知道黃瀨當時是用機場的公共電話打了那通電話,聽著話筒嘟──嘟──嘟──的刺耳聲響,青峰皺起眉,捨不得放下手機。
回來吧,黃瀨涼太。
算我求你了。
04. 桃井五月ver
喜歡一個人是自己的事,黃瀨涼太見過太多未果的戀愛。
身為公眾人物的黃瀨理所當然的獲得了大量的愛,憧憬的愛、崇拜的愛、喜歡意義上的愛,他拒絕過成千上百萬個女孩,他用一張單薄的唇說出千千萬萬次的抱歉,目睹一個又一個泫然欲泣的神情,黃瀨涼太總是會想自己的心很硬嗎?你喜歡我但我卻不喜歡你,這是錯誤的嗎?
戀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好幾次黃瀨都在目送朝他告白以失敗收尾的女孩帶著頹喪的步伐轉身離開,如學步的嬰孩探索、模擬何謂愛情。
「所謂的戀愛,就是會看著那個人空著的手就想牽住他、會希望能夠好好呵護對方、希望他只看著我一個人、希望我和全世界相比是最能讓他感到安心的場所──雜誌上說得還真好呢?」
桃井五月翻著黃瀨擔當封面的時尚雜誌,裏頭的文學專欄總是書寫一些關於愛呀、情呀、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通常是女孩子讀來最有心得和共鳴的主題。
one on one進行到一半,青峰大輝忽然被教務主任的廣播召喚過去而強制中斷,算是偷了閒,黃瀨坐在桃井身旁補充水分,陪著她一塊看雜誌。
注意到黃瀨的視線,桃井轉過去盯著他琥珀色的眼珠子目不轉睛,被桃井五月這樣直接的視線看得不知所措,黃瀨下意識的往後挪動身軀,偏過頭困惑的回望桃井的雙眼,好像在問:小桃井在看甚麼呀?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阿涼目前有喜歡的人嗎?我們班的人一直纏著我問呢!總算有機會當面問你了!」
要不然平時總是和阿大一對一到晚上,哪裡有辦法拉著黃瀨問──桃井笑容滿面、這下子就能知道有或無二比一,這可關係到她和同學賭的請客豁免權。
「只要回答有或沒有就好了,我不會追根究柢問是誰的唷!」
「那麼……沒有吧?」
「啊、果然是這樣……」桃井帶著惋惜的語氣開口。
「認真來說的話,我不太曉得到底什麼是喜歡,所以實在很難回答小桃井的問題。」黃瀨傷腦筋的搔搔後腦勺、迎接桃井看上去顯得不可思議的神情,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意思是阿涼沒有喜歡過人嗎?」
「喜歡就是對一個女孩子怦然心動的感覺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倒真的沒有,不過我會欣賞長得漂亮、或是能幹的女孩子,像小桃井也是其中之一。」黃瀨眨眨眼,笑了起來:「我最近也常常在想呢,喜歡究竟是什麼啊?是一種能夠具體而言的感情嗎?」
「呃,這個嘛,我也不知道……雖然我很喜歡哲也,不過要具體而言什麼是喜歡倒真的很困難呢……」桃井折著手指思索能夠編織出口的話語,盡其所能的去形容喜歡。
喜歡可以是一首歌、一首詩、一件事或一個人,喜歡的契機太多了,世上千秒就連一眼瞬間都能是喜歡,還是青春年華的他們哪裡能懂太多艱深的喜歡,小鹿亂撞、臉頰潮紅、心跳加速就是巨大的喜歡了。
桃井記得那些掰著手指算日子的生活,暑假極其漫長,想見喜歡的人就該有多吃力,想念黑子哲也的臉和鬢角、思念他沉默地遞了一瓶水過來說辛苦了、光是想著黑子有多溫柔日子就如流水般逝去。
「我也很難好好的表達給阿涼聽,喜歡是用再多言語也難以傳遞萬分之一情意的東西唷?」
「這樣啊,喜歡一個人還真太複雜……」
桃井說得頭頭是道、黃瀨也聽得一愣一愣的,凝視著專心聽著自己說話的黃瀨涼太,桃井五月好像可以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小模特會不曉得喜歡是什麼,忙著接受別人無以名之的愛就耗盡心神了、哪來的時間領會喜歡啊?
「不過,昨天我在聽深夜廣播時DJ說了,喜歡就是想看見你的臉、想聽到你的聲音、想碰觸你的身體,僅僅如此還不夠,想要你的一切,將你據為己有──正當這麼想的同時,自己的一切卻也同等的被對方給掠奪了,我覺得他說得很合理呢。」
回味著昨晚收音機傳來男性低沉的嗓音、靜靜迴盪在安靜的房裏,聲音騷動著耳膜,說得真好啊。桃井忍不住停下預測他校球員的思緒,側耳聆聽著廣播。
黃瀨露出吃驚的神情,忖度半晌,纖長的眼睫毛搧啊搧。
桃井沒漏看小模特驚訝而困惑的表情,伸手戳開黃瀨下意識皺起的眉心,不禁覺得這樣無知的黃瀨很可愛。
「喜歡不全然是很美好的事,要是阿涼哪一天也喜歡上人就會知道了。」
「越聽小桃井說就越是覺得喜歡一個人好麻煩,投資報酬率超級低的,六十億人口之間要達到兩情相悅的機率未免太低落了!」
「正因如此,所以喜歡上一個人無論是男是女才會這麼努力,希望對方回頭看著自己,希望對方也等同的喜歡上自己,人就是因為喜歡才會努力的,阿涼這麼努力的打籃球,甚至不惜天天纏著阿大留下來one on one不也是因為喜歡籃球嗎?」
「……啊,好像就是這樣?」
黃瀨涼太露出恍然大悟的臉,桃井五月隨即噗哧一聲笑得沒有形象,從來沒和黃瀨聊過這方面的話題、想不到對方意外的這麼不精明,被桃井訕笑得不好意思起來,黃瀨一把抓起籃球決定好好練習定點跳投。
桃井五月站起身來看黃瀨站在三分線上──站姿、膝蓋的彎度、手臂伸長後的姿態、彎曲起來的手腕、將球送進籃框的弧度,幾乎和青峰大輝如出一轍。
她默默的笑得瞇起眼,憧憬也是一種喜歡,阿涼哪一天才會領悟到啊?
──喜歡就是想看見你的臉、想聽到你的聲音、想碰觸你的身體,僅僅如此還不夠,想要你的一切,將你據為己有,正當這麼想的同時,自己的一切卻也同等的被對方給掠奪了。
那時桃井五月怎麼會知道自己所說的話就像詛咒一樣縈繞黃瀨涼太整整七年之久,即使她從來無意傷害任何一人,如果能夠重回那個晚上,青峰大輝嘖了一聲煩躁的丟下球從體育館出發前往教務處,她抓著黃瀨為首作封面的雜誌,見著坐下來休息的黃瀨涼太她才不會問,問他是否有喜歡的人、還一本正經的討論到了何謂喜歡。
之後的日子黃瀨還是照常拉著青峰作輸贏固定的一對一,桃井總在一旁看著,黃瀨的進步日與劇增,最高興的人就是吸引黃瀨入隊的青峰大輝,經常晚上十點多他倆終於從體育館離開,送著桃井回家的青峰一提到黃瀨的表現就會笑,即使說著褒貶不一的話語仍然笑著。
感覺很快樂嘛?桃井曾經試探著笑意不減的青峰:明明以前說過不和弱者打球這種囂張的話,結果卻每天陪新手阿涼一對一到晚上八九點,阿大還真是容易食言而肥呢?
接著青峰大輝睥睨地瞪了桃井五月一眼,回了一句囉唆、補了一句那傢伙有多努力你最清楚吧?
桃井被青峰的反應給嚇了一跳。
還真是難得稱讚人啊,看來阿涼很受眷顧的嘛?
在帝光中學三年的日子青峰大輝變了很多,桃井是待在身旁看得最透澈的人,看著她的青梅竹馬從以前那個開朗熱情的人蛻變為一個桀傲不馴、誰也入不了眼的自我膨脹者,帝光的比賽隨著一次又一次驚人的取勝,青峰的笑容卻一次比一次少,桃井五月清晰的感受得到打著籃球的青峰大輝像在求救般重複著「能打倒我的人只有自己」這句話。
縱使伸手卻連青峰大輝的背脊都觸碰不了、唯有放學後那段時光,黃瀨抱著籃球討饒的拜託青峰和他一對一時才會笑,兩年以來颳風下雨從不暫停,即使高燒四十度還是央求青峰留下來較勁,桃井忘不掉那天青峰該有多火大,拎著黃瀨涼太到學校附近的醫院打退燒針,把還不放棄one on one的傢伙踹入家門。
帝光中學畢業前夕,黃瀨仗著快要畢業為由讓青峰硬生生和他一對一到午夜十二點,直到巡邏的守衛受不了將他們從體育館趕出去才中斷,期間好幾次桃井待不住想回家,卻盯著青峰大輝自在的神情又挪不動步伐。
運球、上籃、蓋帽、擦板、禁區防守,明明比賽時青峰大輝也不曾這麼打得汗水淋漓,她卻把他灌籃吊在籃框上時灑下來的汗滴看得一清二楚。
被警衛趕走之後桃井求著黃瀨送她回家,抱持女士為上的紳士主義,黃瀨涼太即使累得手都抬不起來還是笑容滿面的答應,把同樣累得氣喘吁吁的青峰大輝丟在腦後,兩人揚長而去。
特意挑了回家的遠路、就是要確保不會碰上青峰大輝,路上兩人都沉默著,桃井思考著該說些什麼好、而黃瀨涼太已經沒有體力閒聊。
瞄著身旁矮了他幾吋的桃井,黃瀨即使困頓還是有納悶的意識在的,平時總跟小青峰一起回家的,找我有什麼特別的話想說?還是因為快要畢業了見不到大家所以小桃井覺得有點寂寞?
「小桃井,如果寂寞的話沒關係呀現在手機是很發達……」
「我啊,很忌妒阿涼哦。」
「……嗯?」黃瀨怔了片刻。
「現在只有你能讓阿大這樣笑呢,所以我好忌妒你。」
桃井五月停下腳步,抬頭凝視一臉吃驚的黃瀨涼太:「阿涼沒有察覺嗎?阿大現在已經不曉得為何繼續打籃球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打倒的他對勝利食之無味卻棄之可惜,但阿涼你不一樣,一對一連半次都沒贏過的阿涼正是因為有『想要打倒』的目標而努力,因為這樣而覺得籃球很有趣的對象,現在的阿大一個也沒有。」
黃瀨涼太正對桃井五月嚴肅而繃緊的臉部肌肉,眨巴眨巴。
「我知道唷?」
桃井欸?了一聲,稍嫌錯愕的盯著他。
「現在的小青峰一點都不因打籃球而感到快樂,連退出籃球隊的小黑子也知道,基本上只要是好好看著小青峰打球的人都略知一二吧?」黃瀨用食指搓著下巴,笑得感情淡薄:「說到忌妒的話,我才忌妒小桃井呢。」
「咦?」
「能夠這麼理所當然的待在小青峰身邊、即使小青峰變得再多卻沒有要捨棄小桃井的意思不是嗎?畢業之後你們仍然是一生的青梅竹馬,但我、或說整個籃球隊的我們,只會成為往後的敵人耶?」黃瀨涼太狀似傷腦筋的搔搔後腦勺:「好像有點太多嘴了,但我覺得小桃井不用這麼擔心,小青峰真的很強啊,強得都讓人自嘆弗如了,而強者往往是孤獨的不是嗎?」
桃井五月凝視著黃瀨涼太的笑臉,腦袋一下子混亂起來,想起今非昔比的青峰大輝就讓她不發達的淚腺變得濕潤,她該有多懷念那個光是投進一顆三分球就開心得大叫的青峰大輝。
「可是……我看著這樣的阿大、覺得好寂寞嘛……」忍不住哭哭啼啼、桃井五月用袖子抹拭奪眶而出的淚水:「我希望他能夠快樂的打球啊,明明就是這麼喜歡籃球的人……」
黃瀨涼太被桃井五月突如其來的哭意弄得不知所措,連忙從書包裏拿出乾淨的手帕遞給她,柔柔地撫摸桃井的頭頂,像安撫孩童般仔細卻輕盈。
「……阿涼呢?每天跟阿大一起打球的阿涼半點感覺都沒有嗎?」
「嘛,我啊……」
抬頭看向黃瀨、對方的焦距卻放得很遠,桃井此時此刻還摸不清黃瀨涼太琥珀色的眼瞳深處流動的是什麼情感,只依稀看出幾絲無以名狀的寂寥。
「我啊,不管是怎麼樣的小青峰,都很喜歡唷。」
因為喜歡,所以好寂寞。
桃井五月時隔七年才終於想起、那是她第一次,從黃瀨涼太口中聽過這麼斬釘截鐵的『喜歡』二字。
05. 青峰大輝ver
入隊三年就獲得公牛隊最有價值球員,單場得分最高42的青峰大輝,無論到哪裡都家喻戶曉,尤其是華人世界把日裔球員捧得如天高,一場接一場的慈善球賽、廣告代言、採訪和演講,絲毫不覺得光榮的青峰大輝只感到厭煩。
他只求能平靜的到書店認真的翻完每一本時尚雜誌(而不是連店員都纏著他要簽名還把筆簽到沒水)、他只求徵信社能夠迅速且確實的找出他要的人(而不是找來一堆名字ki開頭的金髮巨乳模特兒)。
七年了,青峰大輝從芝加哥大學就讀開始每天的習慣就是到書店翻閱時尚雜誌,還是窮學生時期哪裡請得了徵信社,進入公牛隊兩年多才終於一口氣請了十來家徵信社,卻沒有半家能夠好好的將『黃瀨涼太』的資料送到他手中,青峰大輝回首方知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多少精力找一個根本不在美國的傢伙。
會深信黃瀨涼太就在美國的青峰大輝說實在也不過就是個一根筋的人,傻傻信著那頭小黃狗會到美國來打NBA(兼職模特兒);傻傻信著只要繼續待在美國打球、哪一天就能在球場上碰見黃瀨涼太,他壓根兒沒考慮到黃瀨涼太在七年前就放棄打籃球這個選項。
「抱歉,飛機誤點……你等了很久嗎?」
「哲你們倆慢死了!快把行李放進後車廂然後上車!」
上週末黑子哲也捎了封簡訊告知青峰在六月中季後冠軍賽打完後他和老虎會上美國芝加哥開見習會議,希望能和青峰見上一面,想著既然球季結束不如就安排兩人到他大得離譜的宿舍睡吧。讓黑子取消學會安排的飯店,他開車往奧黑爾機場等人。
結果一等就是兩小時,到底是哪一間散漫的航空公司會讓一班機誤點兩個小時?青峰還在氣頭上,黑子和火神互相交換眼神,輕手輕腳的開了後車門上去,副駕駛座堆了些東西,青峰也沒介意他倆就這麼把他當司機,轉動方向盤朝自宅方向駛遠。
「對了,火神,BJ(*Basketball Japan League,日本BJ職籃聯盟)打完了嗎?」青峰透過後照鏡瞟一眼因時差而不適的火神大我,順道問一句待會兒是不是去藥房買包Nuvigil(*一種克服時差不適的藥)比較好?
「不用,我睡一覺就好……BJ四月底就打完了,你是太久沒回日本連這都忘了就是?聽說桐皇那邊不是瘋狂邀請你回去嗎?」
「我忙到快吐了哪裡有時間出國,而且回去不就是要我假惺惺的說些激勵人心的話嗎?像什麼只要有心人人都能進NBA、堅持練習下去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單場得分40這些,把自己的成就當作別人的墊腳石這種事我才不幹。」
「也是,說這些話一點都不符合你的性格嘛,青峰大輝可是個唯我獨尊的惡劣男啊。」
青峰大輝聽火神大我這麼形容忍不住笑出聲音、唯我獨尊啊這個詞離他多久多遠了?黑子哲也坐在後座凝視青峰變得消瘦且堅硬的側臉線條,剛毅卻柔軟的表情跟過往的尖銳迥然不同,欣慰起來的黑子也跟著笑了,一路上鹹或淡的話題都聊過,才知道『好久不見』是個多令人懷念的詞彙。
奧黑爾國際機場離青峰的宿舍約一小時車程,等到行李放進青峰為他倆清空的客房時已經是美國時間晚上九點。
青峰的宿舍和一般人的定義不太一樣,公司安排一幢獨棟的別墅讓公牛隊的王牌夠風光的,青峰有自己的球場和游泳池,一樓進去是客廳,右轉廚房、左轉書房,從書房直走還有一間儲藏室,二樓除主臥室外還有三間客房,三樓的空間大得讓他隨時半場party狂歡不是問題。
經過長途旅行即使坐商務艙也讓肩膀和屁股疼得受不了,沒時間讚嘆青峰大得離譜的宿舍,火神大字型倒在床鋪上表示又倦又餓,黑子打開行李箱先從裏頭拿出火神胡亂塞在夾帶裏的睡衣出來,正打算趕對方去洗澡,青峰就在敲過兩聲門後探頭進來。
「你們先去洗澡吧,我房間的浴室也可以用……還是,如果你們要一起洗我也不會介意。」露出尷尬的神情,青峰佯裝冷靜地咳了幾聲,紅潤房裏兩人的臉龐。
火神和黑子從高中就好上了已經不是新聞,青峰再遲鈍七年間也總該知道,桃井一次跨國電話偶然談到居酒屋找大家聚會時發現黑子頸子上的吻痕,興致盎然追問下去,支支吾吾的人卻是火神大我,桃井笑著說那天老虎一臉想死的神情想起來就很有趣。
青峰大輝自然也就知道了,倒也不是太意外,只是很偶爾會因為這件事想起那個人的臉和聲音,然後幻想哪一天在居酒屋和大家碰頭時會是他頸子上的吻痕被發現,接著自己就能光明正大地承認黃瀨涼太這個人是他的──青峰大輝在妄想過後總嘲笑這樣的自己很久、很久。
「我有話要和青峰說,黑子你先去洗吧。」
火神從床上坐起來,率先開口打破僵局,黑子哲也聽話的從行李箱拿出自己的換洗衣物向青峰詢問浴室的方向後揚長而去,剩下青峰和火神的空間分外寂靜。
招呼青峰坐到床邊,火神剪短的瀏海被他伸手梳到後面,七年間沒見過幾次面,火神在青峰的印象中一直沒甚麼變,依然是兩道劃開的眉毛、長得兇狠實際上處起來會被認為是個傻好人的傢伙。
「放棄球隊練習的信州勇士大球星特地跑來美國,不只是為了要和哲來趟蜜月旅行吧,找我有什麼事想說?」
「被公牛隊的MVP說是大球星我可擔當不起,還在為我放棄華盛頓巫師隊的邀請窩火?」火神挑眉、正對青峰看上去嚴肅的面部肌肉扯開嘴角輕笑:「我沒有一定要打NBA的理由,反正籃球到哪都能打,留在日本復興東方人脆弱的職籃這責任也是很重大的。」
「唷?說得很好聽嘛,離不開哲就直說。」
「是啊,就離不開了,七年間連日本一步都沒踏回去過的人這麼調侃我真的好嗎?」
青峰偏過頭與火神對視,弄不清對方來意,但青峰大輝卻知道他想說『誰』的事情:「……你有黃瀨的消息?」
火神回望青峰略帶訝異的視線,笑得很無奈。
「是啊,我瞞了七年實在騙不下去,跑來美國自首行不行?」
原以為青峰大輝會激動的衝上前擰著他的袖口大吼,料不到青峰只是淡漠的點頭,握著拳頭,沉默地看向火神,像在等著他往下說一樣。
火神大我確實嚇了一跳,此時此刻的青峰大輝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那個意氣風發的NBA最有價值球星,倒像頭戰敗的獸般苟延殘喘。光是二字黃瀨就讓他如此狼狽,火神真想重回七年前告訴那個踏上法國國土的膽小鬼,你怎能逃得讓兩個人都傷痕累累。
「黃瀨人一直都在法國,你應該還沒看這一期的Vanity Fair吧?黃瀨上了這一期的封面,我聽到黑子說這消息時,想著再瞞下去也沒意思,比總有一天你會自己知道,我來你面前自投羅網還好些。」
「你剛剛說,七年前就知道這件事?」
「嗯,黑子也知道,黃瀨求著我們兩個千萬不能告訴你,見他聲淚俱下的拜託就狠不下心拒絕,那時沒有想到會拖七年這麼久,以為一年前他打給你時就應該說開了,結果依然不了了之。」
「你們……在這七年間一直有聯繫?」
「我和黃瀨當了十年的筆友,高一那年我們就交換了電話號碼,雖然頻率不常但還是會互傳短訊的關係,我告訴他你在美國似乎過得不太順遂,黃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人還在泰國機場就打電話給你,他把你的號碼一直留著,但只是我想他大概就打過那麼一次吧?」
「他是用機場的公共電話打的,我去電信局查過了。」
「……那就表示他還想躲你,而且貌似打算躲你一輩子。」
青峰沒有回話,火神僅僅盯著青峰一瞬不變的僵硬神情不動。七年了,不管有多麼巨大的誤解也該被解開、再劇烈的疼痛總該雲淡風輕,火神大我不曉得黃瀨涼太為何要躲青峰大輝躲得遠遠的理由,可他進門見客廳光是徵信社的資料就堆了一桌,青峰找得有多吃力、黃瀨藏得就有遙遠。
沉默半晌,青峰站起身讓火神也一起,兩人面對面,青峰輕挑下巴示意火神咬緊下顎,在他還反應不及時握得都疼了拳頭已經出手,砸在火神大我的顴骨上,發出乓咚一聲巨響。
「我真的不想打你的,老虎,可不這麼做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聊表憤怒,還有哲的份,但那就算了吧,一拳就夠了。」
一拳被打趴在地上,火神吃痛的撐起上半身,嘴角滲血看得出來青峰揍的有多用力,他回過頭與青峰過於沉靜的霄藍色雙眼對視,苦澀的微笑。
「……抱歉。」
「把黃瀨的手機交出來就原諒你。」
「你打過去他八成也不會接的,我給你他公司的號碼吧。」
火神和青峰交換號碼時黑子哲也正好從浴室出來,敲門後入房見火神臉上榮耀的紫色勳章,偏過頭用好看的眼睛問他:「聊完了?」
「嗯。」
「青峰君你還在生氣嗎?」
「想想我不告訴你火神的下落七年,哲生氣嗎?」
「嗯,那麼我會殺了青峰君唷。」
「喂喂你們兩個不要說這種可怕的話題可以嗎……!」火神打了個冷顫。
號碼輸入完隨後被黑子趕去洗澡的火神拎著浴巾和衣服出去,青峰在黑子提問前先告訴了他醫藥箱的位置,青峰面對黑子清澈閃著藍光的眼睛平靜的說他不會道歉,黑子頷首,讓青峰一句話都別再說,做錯事的人是他們。
「最後,我老早就想問你了,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等我見到那傢伙之後再回答你吧。」
黑子點頭,轉身朝放著醫藥箱的客廳走去。
門關上後青峰獨自一人坐在床上盯著黃瀨公司的電話,半吋不離,等到意識過來才發現他抓著手機的指尖顫抖到泛白,找到黃瀨涼太的歡愉蓋過一切被欺瞞的光火。
總之、在出發往巴黎前,先買個三十箱Vanity Fair回家吧。
06. 黃瀨涼太ver
在巴黎拍完最後一組雜誌用的宣傳照,經紀人快馬加鞭跑完關於黃瀨所有的訪問行程,當事人為了巴黎日報的活動三天沒睡、被金髮綠眼的英國女記者提問題時還誤把looks發音成like,搞得整個攝影棚沸沸揚揚的,追問下去才知道原來只是誤會。
畢竟時尚圈不乏的就是八卦和緋聞,聽著恍神的黃瀨涼太答題經紀人掌心的冷汗捏了又捏,幸好後來的問題沒有想像中辛辣,不過就是聽聽黃瀨往後的發展、以及是否願意朝演藝圈的方向邁進等等。
期間的小插曲,就是有個平淡無奇的問題黃瀨涼太卻答得艱辛萬分。
「Kise, I heard you playing basketball?」(黃瀨,我聽說你有在打籃球?)
「Ah?yes……」(咦?是的……)
「Because what kind of opportunity to play basketball?」(是因為什麼樣的契機開始打籃球呢?)
黃瀨聽著女記者字正腔圓的一口流利英文,眨巴眨巴,沉默了半晌,最後笑得很官方。
「Sorry, I forgot.」(抱歉,我忘記了。)
咚啪。
一上車黃瀨可以說是累癱了,拉低副駕駛座的椅背打算倒頭就睡,經紀人也沒攔他,說得好聽忙完巴黎的行程能短暫歇息、但也不過就是幾小時的事,Elita不曉得弄些什麼排場,忽然說要把黃瀨涼太個人的第三本寫真拍攝地點放在Deauville。(*位於諾曼底省中心的Deauville是一個擁有4500人口的小城市,距巴黎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
開車過去大概要花二到三個小時,算是離巴黎最近的海邊了,法國這個國家就是這樣,跨過一個鎮一個市一個省,風景宛如自不同世界挖掘開來一般。
巴黎很美、但美得不太真實,有趾高氣昂的巴黎人和香榭大道,信手拈來就能說出的著名景點:艾菲爾鐵塔、羅浮宮、聖心宮、巴黎歌劇院、龐畢度中心、聖母院、萬神廟、傷兵院、蒙帕那斯大樓、協和廣場方尖碑,但沒有溫度,一個都市沒有感情。
不只一次黃瀨涼太會在夜深人靜時想念故鄉的空氣、夏天的風冬天的霜,東京鐵塔迎面而來的風有股淡淡的汽油味,放學後校門口轉角年近黃花的婆婆賣著彈珠汽水,他沒記錯那是紫原的最愛之一,還有池袋淳久堂書店是在籃球隊沒練習時最能發現黑子哲也的場所;他想念高中時代的前輩們最愛去的那家燒肉店,笠松學長個子不高卻很能吃、森山學長總是對店裏打工的姐姐們愛不釋手。
每當他看見體育館時總會想起赤司征十郎不合理的訓練,好像他還是那個在籃框下哀嚎的十五歲少年,強硬的又被赤司多加了五百顆三分球練投,黃瀨涼太的回憶不是什麼可歌可泣的內容,光是一杯汽水都能讓他惆悵,好像隨之上昇的汽泡恍如一種信念,等到極限時就破裂失蹤。
他想念那個膚色黝黑的自大狂、即使瞇起眼仍覺目眩,當他仰身挑投一顆net(籃網球)時,世界瞬間變得閃閃發光。
他會想起他的契機多不勝數,一條毛巾、一瓶運動飲料、一首歌、一個字,或者一片蒼穹,不是黃瀨涼太浮誇,當思念真的到臨界點時,比秒速五十七公里的磁浮列車還要失控。
宛如為他造字的倉頡,僅僅四字青峰大輝就把所有言語拼湊起來了
躺在車上但黃瀨卻一直沒睡著,腦袋模模糊糊地反芻著女記者的聲音和問題、帶著琥珀色的眼珠動也不動。這次Elita擅自將拍攝地點改到Deauville能說是順了黃瀨涼太的意、公司沒有多少人知道行程更改的事,眾人都以為他在巴黎,這樣他就還能躲、即使僅僅距離兩個小時車程他也得藏。
後來不管黃瀨涼太怎麼追問經紀人也好、Elita也罷都對青峰大輝的事心照不宣地忽略,以沉默代替回答、用離題代替拒絕,他沒有勇氣傳簡訊問老虎青峰的動態,只敢一個人有空時就拿出手機翻翻體育和八卦新聞公牛隊背號八號的球員成績怎麼樣、有沒有出國的打算。
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足以久得讓人能忘了另一個人。
黃瀨涼太不願回想的是七年前那個被青峰大輝擁抱的夜晚,是人都會犯錯,可那個晚上他卻錯得離譜,有些錯用一生都難以彌補、有些錯即使扼殺青春也求取不了原諒,黃瀨涼太收緊手臂,光是提起就難受,思念青峰大輝的氣息和體溫、摟緊他的力道分明痛得要命卻溫柔到讓人窒息──黃瀨涼太想得快發瘋,同時也排斥得快要發狂。
全身上下的細胞都拒絕重回那個夜晚、黃瀨忍不住全身顫抖,抓著手臂弄得自己指尖泛白。
注意到黃瀨的異樣,經紀人見高速公路的休息站近在眼前連忙彎巷進去,停在稀疏幾抹人影的停車場,凌晨四點的法國冷冷清清。
「涼太?還好嗎?」
「……我沒事,到了嗎?」
黃瀨翻過身抬頭正好對上經紀人擔心的神情,伸手揉開總被他害得皺醜的眉心,傻傻的笑了。
「快了,大概在半小時左右,倒是你身體不舒服?有什麼異狀都要立刻和我報備啊。」
「我說……之前就這麼覺得了,小雪真的很像老媽子耶。」
經紀人被這麼一說,頓時安靜下來。
「……黃瀨涼太君請問您是找死還是想死還是要死?」
「啊咧?選項好像只有去死?」
黃瀨一陣耍賴的討饒讓經紀人停下施暴的舉止,她無奈的瞟黃瀨一眼,嘆口長氣,她靠著椅背從包包裡拿出煙盒,在對方的同意下抽起薄荷涼煙,讓車窗半開、戶外空氣颯爽,晚風緩緩吹進高二氧化碳濃度的車廂,兩人的睡意都消了一半。
一路跟著黃瀨過來的經紀人在他國中出道時就沒換過了,她只大他九歲,那年高二黃瀨一家往法國移民時她就是放心不下黃瀨,花心思收集資料和簡報讓公司同意將軌道由美國轉為時尚之都法國,跟著黃瀨一起拿了法國護照,和分公司的總務部經理(法國籍)在四年前結了婚,黃瀨在她結婚典禮開始前曾問她後悔過嗎?他知道她不是這麼深愛法國的人,就算是現在想回日本都可以的。
而她就像現在,抽著DJ MIX的薄荷涼煙,用鼻尖哼了一口噴出煙霧,散發薄荷香氣的白霧,笑得很輕。
──『你這笨蛋誤會了,我真的很愛我老公,況且贖罪沒有分什麼後悔不後悔吧?』
──『咦?』
──『我在等人,等一個終有一天會狂奔而來的人。』她瞇起眼朝黃瀨臉上吐一口氣,滿是薄荷氣息,嗆得他連咳幾聲。
黃瀨倏地想起四年前的對話,既然有空閒也有精神,那麼翻翻舊帳不是問題,他把椅背拉起來,喚了經紀人的小名。
「小雪,你曾經說過來法國是為了贖罪,究竟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小雪以前殺過人?」
經紀人因他的無禮揣測送了他一記頭錘,食指和中指叼著涼煙,從車窗外呼一口帶著白煙的長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還是不懂,難不成這是個禁忌的話題?如果是這樣我也不強迫你說……雖然我很想知道。」黃瀨涼太一如往常的誠實。
被眼前這個二十五歲的大男孩打敗,經紀人將香菸捻熄後丟出窗外,盯著黃瀨琥珀色的眸子虎視眈眈:「要我回答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誠實以告七年前你和青峰大輝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就說。」
被她這麼一堵、黃瀨涼太就噤聲了。
「難以啟齒的事過了七年仍然動輒得咎?」她挑眉。
「我只是認為沒有重新提起的必要,死灰不會復燃,小雪也很清楚不是?」
「你和他上床了?」
像被戳到痛處,黃瀨抬頭掃她一眼,抿了一下唇角。
「屁股被開發一下就逃之夭夭?我不記得你是這麼沒用的傢伙。」
「小雪,你錯了,我就是這麼沒用。」
「為何要逃避我的問題?」
「我沒有,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行嗎?」
車內沉默的氣氛流動了許久,她沒說話、黃瀨也不開口,其間她又抽了一根涼煙扒著車窗數星星,黃瀨矇矓間睡意又犯,待一根菸的時間過去經紀人發動引擎,準備朝目的地繼續前進。
「涼太,給你一個忠告。」
她控制方向盤,腳尖保持一個力道催油門,黃瀨半瞇著眼在聽。
「有時候,死灰是會復燃的,還會燒得你痛不欲生。」
黃瀨涼太睜大眼簾。
現在、距離Deauville還有五百七十公里。
07. 青峰大輝ver
等到意識到的時候,視線已經追著那傢伙繞了很久。
喜歡從來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驚天動地的事,日子堆積起來的內容驀然回首才會發現究竟是什麼情感的濃縮物,喜歡可以是一顆膠囊,吞下去作用時終會查覺效果多強。
六月初始宣布美國職棒大聯盟的季節開始,民眾津津樂道的跨聯盟賽事猜測今年地鐵大戰是大都會亦或洋基奪冠,正巧和NBA季後賽錯開、美國國民向來對運動聯盟技術性的安排樂此不疲,下班後約會時一場球賽配一杯插著兩支吸管的可樂,既放鬆又不乏聊天話題,Friday總是讓人愉快的字彙。
打完七場冠軍賽最後在Luol Deng一個進攻失誤讓邁阿密熱火隊的LeBron Raymone James加罰一球,比賽以107:112結束,公牛僅勝率三比四飲恨吞下敗仗,青峰大輝和生涯第二個NBA最有價值球員擦身而過,球季宣告正式結束。
行李整理好後向教練告假,青峰大輝以父親舊疾在身請了長假,離家七年首度踏上奧黑爾機場,手中的機票目的地卻不是日本,而是得繞過半顆地球才能到的法國。
黑子和火神只待了幾天,營養師學會的行程他也不是很瞭解,庸庸碌碌叨擾三天就忙著回國,臨走前黑子哲也低聲問他什麼時候去法國?青峰大輝訕笑說等你們走後立刻就去。
凝視青峰臉上難得的笑意半晌,黑子淡淡說了一句:「總之,不要逼他,你追他就會逃,要有耐性。」
「等了七年你認為我沒有耐性?」青峰挑眉。
「……我只是希望能有好結果才提醒你的,你心裏有底就好。」黑子笑得很輕,火神在身後催著計程車已經到了,他走過去兩人雙雙朝青峰頷首致謝。
青峰揮手送走客人,轉身回頭關上門,佇立原地對著客廳的鐘凝望良久。
……他竟足足等了七年啊。
說來也可笑的是當年那個癡癡追著自己在腦後的跑的傢伙卻臨陣脫逃,還得他回頭來追、人卻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青峰大輝閉上眼回想黃瀨涼太的臉,放鬆時笑得比笨蛋還不如、認真起來又判若兩人宛如詐欺。
青峰大輝怎麼可能忘卻那年初中二年級他看見桃井遞過來的雜誌該有多詫異,平時呆頭呆腦的傢伙如今在紙上被大量印刷,笑得看書的人都心悸,那是他頭一次意識到黃瀨涼太的笑容原來那樣好看,值得被刷在書上雋永收藏。
還是年少輕狂的慘綠時代哪裡會察覺這種感覺叫喜歡,頂多是被收在心上一種情緒,等翻閱時才會命名,青峰大輝還是堅持自己的性向是向著女孩們的,過了這麼些年小麻衣的寫真他還是沒丟,一個F罩杯的香豔美女當然贏過扁平胸膛的男人──正常來說是這樣的,對任何健全的青少年都是,可碰上黃瀨涼太卻不是。
在他青峰大輝心底,黃瀨涼太是個打破一切常規的恐怖份子。
紐約到巴黎的班機足足要十三個小時,從日本坐來也不過一半時間,青峰為了自己的脊椎和屁股著想將不知往哪花去的薪水砸在最高級的頭等艙上,從來不是高級慣的人無論住在公司給的別墅或機艙裏的獨立座位待著都無所適從,他左顧右盼僅十來個位置的頭等艙皆是穿戴精緻的上流人士,低頭看自己那件買很久的海軍藍襯衫還退了色,忽然很想裸奔。
青峰大輝沒帶多少行李:護照、手機、錢包、手錶、幾件換洗衣物、以及一本Vanity Fair,坐在柔軟的按摩椅上翻開雜誌,黃瀨涼太的臉在眼前綻開,青峰看了很久、久到空姐以為他已經睡著,打算為他蓋上毛毯時青峰才將視線移開。
「抱歉,我以為您在休息。」
空姐見青峰是華人臉蛋便下意識說起中文,倒也不是聽不懂,青峰簡略的答了句That's nothing.
把毛毯摺好收起,空姐離開時瞥見青峰望得入神的雜誌內頁是法國小有名氣的日裔模特兒,不經意的笑了笑。
青峰抬起頭來望她,眼神略帶困惑。
「啊,不好意思,失禮了……因為上次那位客人,就是雜誌上的模特兒,也跟您同樣盯著書入迷了,我正想幫他蓋毛毯時,他便將眼神移開。」
「……你見過他?」青峰聽空姐這麼一說便興致滿滿的追問下去:「他當時在看什麼書,妳還記得嗎?」
「這個,我回想一下……應該是Sports Illustrated,那一期剛好大幅報導了NBA芝加哥公牛隊出一名日裔的選手,表現很出色呢。」
說完、空姐垂首盯著青峰大輝的臉遲疑片刻,隨後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沒有張揚,青峰只是笑,沒做些特別的回應。
過程中空姐有禮地請青峰為她簽名他還在笑,宛如鬆弛已久的顏面神經找回失蹤的笑意一口氣把它笑光,過了二十四個年頭青峰大輝終於體會到什麼是喜孜孜的竊笑。
完全停不下來,無論是想像出黃瀨涼太當時盯著雜誌發呆的神色、被空姐驚醒後回神的眉梢、說話時的腔調和口吻,青峰大輝將拳頭握著放在唇上防止自己笑出聲來驚擾附近乘客,忍得肩膀都在抖。
他正一點一滴的拼回遺失七年份的黃瀨涼太。
現在、距離Deauville還有五萬七千秒的時間。
08. 黃瀨涼太ver
早晨六點透著薄光的Deauville美得令人嘆息,圍繞海的小鎮在戰後復興重建,卻執意朝他最古老的樣子開始,城裏的馬和海分割不開,1858年Morny公爵花了四年建造第一座賽馬場就為Deauville開始寫下馬兒的歷史。
二十世紀初這裏開起賭場、將古典的城混入幾絲先進的氣息,人都稱Deauville是旅遊的城市,親身到這才有感觸,黃瀨涼太方一踏下土壤的氣息芬芳,連空氣都是海味。
「……這是Elita要我趁機放假的意思嗎?」黃瀨被這舒適的步調感染了,拖著自己鵝黃色的行李箱興奮得四處兜轉。
「臭美,給我認真工作!」
經紀人從腦後搥他一下,拖著黃瀨從賣著馬卡龍的攤販前離開,Elita和他約在Hotel Marie-Anne的私人小沙灘,畢竟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拍攝困難重重。
黃瀨跟在經紀人身後盯著她開車壓住變得扁塌的髮絲,伸手正想撥開,她便回頭過來望他。
「你二十四歲了吧?」
「嗯?我才剛過生日,所以應該是二十五歲才對啦!」
「哦──那二十五歲的小涼太應該知道工作很重要,半途而廢是絕對不可以的事,對吧?」
「小雪你這什麼哄小孩的口氣?我當然知道!虎頭蛇尾可不是專業的模特兒能做的事。」
經紀人滿足的朝黃瀨笑了起來,俯身吻了吻黃瀨的臉頰,宛如打氣般的舉止讓他摸過濕潤的左臉歪著頭望她,琥珀色眼瞳寫滿困惑。
經紀人斟酌著字詞,最後隱喻的回他一句:「Elita剛才發訊息給我,跟我說這幾天你有一起拍攝的搭檔。」
「咦?是Magnolia嗎?」隨口提了個合作過的女名模,黃瀨雖意外倒也沒拒絕Elita唐突的安排。
她沒有正面回答,領著黃瀨從停車場進到Hotel Marie-Anne後面的沙灘,路途漫長走得兩人小腿稍嫌痠麻。
這幾天都算是黃瀨的私人行程(即使是為了拍攝寫真集),所以沒能坐保母車過來,至於攝影過程需要的化妝師抑或打燈師都是由Elita負責,黃瀨涼太的任務就是人到即可。
黃瀨涼太還在算計,他以為這麼一來即可完美隱藏自己的行蹤。
他曾經這麼認為。
報上Elita的名字,Hotel Marie-Anne的管理人很快就放行,由於在沙灘上行李拖不得,黃瀨改由手提,經紀人在沙灘一隅看見忙碌的工作人員在架燈和拍攝器材,兩人加快步伐走過去,Elita指揮著現場、方一回首就發現兩個遲到半小時的傢伙,經紀人走上前和Elita賠罪,黃瀨朝附近的工作人員問起能放行李的位置。
「Beniya, vous êtes en retard.」(紅谷,你們遲到了。)
「Oui, pardon, mais je me suis occupé de Kise... et nous sommes restés à l'aire de repos un peu...」(抱歉,為了照顧黃瀨嘛,在休息站待了一會兒……)
經紀人帶有歉意的笑,Elita倒也沒責備的意思,揮揮手跟著笑起來。
「Et bien, il le sait ? que ce garçon est venu ici ?」(他知道嗎?那男孩子已經來這裡了?)
她頓了頓,還是據實以告:「...Je n'ai pas eu la chance.」(……我沒能告訴他。)
Elita思量片刻,聳聳肩,食指的線條俐落地劃過下巴,輕嘆口氣:「D'accord, ça ira.」(好吧,總會有辦法的。)
兩人將視線移至聽從工作人員指示,朝開在沙灘上一輛吉普車走過去的黃瀨,Elita見他漫步過去露出詫異的臉色,倒也沒過去阻止,經紀人盯著Elita吃驚的側臉,忍不住開口問:「……怎麼了?」
「那孩子,現在在車上……」
Elita屏息,而經紀人也對著吉普車凝著視線。
該來,總會來的。
見過幾次的打燈師告訴他行李一概先放上吉普車,指著沙灘一隅讓黃瀨過去,聽話的他頷首朝對方致意後腳步繃繃跳跳的過去,好說歹說工作忙這麼久幾乎沒有休假,即使來法國七年卻不曾好好玩過,Deauville不過就是路過幾次的城鎮,聞其名卻不曾臨其地,黃瀨涼太在心態上還是讓自己放了假。
海浪的聲音唰……唰……韻律地拍上海岸,天微微亮時海面看上去透著霧氣,一閃而逝的連天藍美得不可思議,黃瀨悠晃走過去,吉普車的後車廂是開著的,忙著欣賞風景的他無暇注意後車廂上坐著人,轉身手一抬想放行李,才終於發現車上有人。
「se sentir désolé…」(啊、抱歉……)
聽見他的聲音,來人將頭微仰起,黃瀨涼太幾乎以為自己被海風沖得頭暈目眩。
──深沉、透明、太過漂亮的青色。
宛如進灰塵的電腦主機,黃瀨涼太呆立在原地,半點反應都給不出來。
「你要放行李吧,給我。」他伸手朝黃瀨要行李,還處在木然的他絲毫沒意識到青峰開了口,逕自奪過黃瀨手上的行李箱,下了車把位置空出來讓行李安穩躺在後車廂上。
過了這些年青峰大輝注意到自己似乎高了不少,面對黃瀨涼太他甚至須稍稍低頭才得見全貌。
「……不說話?還在失神?」
青峰大輝微微蹲低,盯著黃瀨涼太尚未回神的驚愕神色,覺得有些好笑。
「黃瀨,你──」
──啪。
一個甩在青峰大輝左臉上的巴掌既響亮又火熱。
「回去。」
黃瀨涼太的身體比腦袋更早行動,等到掌心打了青峰他才開始後悔莫及,黃瀨瞪著一臉錯愕的青峰,努力忍著讓指尖不要顫抖。
「你來法國幹什麼?回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或說幾乎不,用盡胸腔的力量大吼。
青峰大輝,黃瀨涼太七年來心心念念的名字,現在他終於站在他的面前。
「回去!」
經紀人和Elita趕過來時青峰臉上已經是一片火紅的掌印,經紀人責備的望向黃瀨涼太驚慌失措的神情,拳著手想揍醒這執迷不悟的小鬼、Elita還來不及阻止,青峰靜靜擋下她激動不堪的拳頭。
接著,青峰大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揍上黃瀨涼太的右臉,咚啪一聲來人倒在地上呼疼,Elita和經紀人嚇壞了,青峰扯開唇角笑得很淡。
「我不會走,有種,你再逃七年啊?」
黃瀨涼太坐在沙灘上、海水濕濡他的底褲,兩人四目相接,這一刻黃瀨涼太才確認了,青峰大輝是有備而來的。
右臉一陣痛楚,疼得他都心酸。
……青峰大輝,你這個傻瓜。
08.5 Elita ver.
聽見青峰大輝四字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風塵僕僕從美國來出差的妹妹當年還是芝加哥大學的助理教授,說來法國做時尚簡報供系上的同學做畢專的參考文獻,Elita還笑著誇她有上進心,再不久就是專科教授了吧?
妹妹笑了笑說希望如此,話鋒一轉忽然說到隔壁外文系上的推薦轉學生,以東方人的體格而言長得挺高,籃球打得很好、練習也勤快,連校隊隊長都讚他有才能,大學尚未畢業便開始投入NBA選秀。
「青峰大輝?」
「是啊,前兩天去球場找系上的學生時和他稍微聊了一下,他說到來美國除了想打好籃球,同時也在找一個人。」
Elita挑眉,笑了起來:「唷?聽起來挺浪漫的嘛。」
「雖然沒有告訴我是誰,但他說是從中學以來就一直喜歡的人,因為某些因素斷了連絡,我在想要是哪一天能找到就好了呢?這麼好的一個男人啊,應該要幸福才對嘛。」她回應姐姐的笑容,手指在鍵盤上游移,姊妹倆斷斷續續聊了很多,不知怎麼青峰大輝的事也就擱在Elita心底一個位置。
事隔多年在新聞報導上大肆宣揚著NBA出了一名日籍籃球手,公牛隊背後八號,羅馬拼音唸作Aomine Daiki,Elita才模模糊糊的想起妹妹那時說的日籍轉學生就是青峰大輝,芝加哥大學畢業後加入芝加哥公牛隊、還真虧他有這種打算,要不是當時公牛隊放出幾名選手否則選秀參加到一半的青峰大輝不會這麼輕易就入隊。
也不曉得是哪來的心思,Elita沒頭沒腦的朝黃瀨的經紀人問起青峰大輝的事,經紀人雖然詫異片刻卻也沒什麼好瞞、反正是長久合作的對象了,直白的告訴他黃瀨和青峰以前同一個中學,曾是隊友關係。
「Elita怎麼猜出來的?」
「女人的直覺嘛,我這也算亂槍打鳥的一種。」
Elita神秘的笑了笑,沒讓經紀人繼續問下去。
女人的第六感有時比預言還要來得神準,精心安排黃瀨涼太上美國著名雜誌Vanity Fair的封面和跨頁內容介紹,二十四歲的大男孩想著能上Vanity Fair是身為模特兒多大的光榮、疑慮什麼的都先拋諸腦後,還盡心盡力要求她為他拍出最好的相片。
主題是性感,讓他對著鏡頭諂媚,Elita沒能猜出他當時微蹙眉心是想到什麼、但卻是最受好評的一張。
後來果不其然在雜誌發售後不出一個月,Elita在黃瀨的經紀公司接到一通來自美國的越洋電話,發話人的語調沉著,低頻的聲音聽在Elita耳底有種說不出口的熟稔,在他報上自己姓名之後,Elita緩緩的問了他一句:
「你找了七年的人就是黃瀨涼太嗎?」
「……是。」青峰的停頓透露出震驚,Elita笑得很輕。
「我的直覺向來很準,果然就是你嘛,芝加哥大學畢業的傢伙,還記得時尚設計系的Riva助理教授嗎?」
「記得。」
「她是我妹妹,三年前她和我提過你。」Elita將電話夾至左耳和肩頭,翻起桌面上的Vanity Fair,嘴邊笑意未銳:「抱歉,我從來無意打聽你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Elita也僅靜靜握著話筒,等待青峰發話。
「……黃瀨,他過得如何?」
「這種話你自己當面問他吧,青峰大輝。」
把雜誌放下,Elita望出辦公室一面透明落地窗,巴黎的人潮不適合念舊、巴黎的氣氛不適合談心,她念頭一轉,想起距離城外幾公里的海。
「下個禮拜開始黃瀨會開始寫真集的拍攝,Deauville,Hotel Marie-Anne的私人沙灘,進去報上Elita這個名字就行,你一到法國就往那裡去吧。」
丟下她的手機和旅館名,青峰大輝用原子筆在掌心裏寫字,Elita掛電話時笑意綿延,才在想時隔七年這才出現了嘛、所謂的命中注定。
一個七年不談戀愛的男人在等什麼?
──等一個,找了他七年的男人。
09. 青峰大輝ver
──啪!
時隔七年黃瀨涼太所送的見面禮竟然是一個巴掌、這倒是青峰大輝始料未及。
自尊心極高的男人哪裡能接受這沒來由的一打、落荒而逃的人可不是他。衝動之下他也沒想多,對著模特兒的生財工具硬生生揍下去,看著癱坐沙灘上的黃瀨涼太,青峰大輝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經紀人紅谷雪和Elita哪裡有時間反應,青峰大輝伸手想把黃瀨涼太拉起來,卻被對方以婉拒的姿態自行站起,他摸過瘀青泛血的嘴角,NBA球星的拳頭比他想像中的還疼。
下意識躲開青峰大輝太過直接的視線,經紀人上前從口袋抽出手帕讓他按著嘴角,打算先回飯店包紮,這一鬧讓其餘工作人員都跟著側目,Elita先回頭安撫非相關人士,攝影進程宣告暫停,黃瀨涼太跟在經紀人身後,長長海岸線留著她和他的腳印,青峰想跟、卻在背後讓Elita阻止下來。
「以一個攝影師的身分來說,你剛才的行為真的非常無禮。」Elita從口袋抽出一包slims eva玫瑰涼菸,問過青峰介意不?而來人淡然搖頭,她便逕自點火抽起菸來:「不過,以黃瀨朋友的身分來看,你應該多打幾拳的。」
Elita朝青峰大輝笑得沒心沒肺、青峰跟著被風趣的她逗笑,反正工作也中斷了,她要青峰陪著她在海岸四處繞繞。
Deauville緊捱大西洋、原本青峰以為他和想像的地中海一樣蔚藍,繞過一圈探了探望過去的海面是灰藍色,不如印象中夢幻,卻遼闊得氣勢磅礡,沙灘上細細碎碎的貝殼或殘骸踩過去發出啪滋的清脆聲響,瞇起眼發現海岸線長得可以,不過就是Hotel Marie-Anne的私人沙灘,青峰走在Elita身旁,這才終於有了身在法國的悠閒實感。
太美、也太慘淡,待久了就會開始習慣,習慣後就會遺忘,他暗忖黃瀨涼太也許就是用這種方式學會忘記他。揚起很淡的笑意,青峰大輝不曉得該無奈或該狼狽。
「你和黃瀨曾是同學對吧,聽說他籃球打得不錯?」Elita挑眉,食指間叼著菸朝海面呼氣,涼菸的香氣薰得連身旁的青峰都嗅得濃烈的玫瑰和果香。
青峰遲疑片刻:「嗯……應該算不錯?」
Elita斜眼瞟他,皺起眉:「我也許不該問NBA最有價值球員這種問題,涼太真可憐。」然後笑開了。
清晨的海風緩緩刮過青峰大輝和Elita露出肌膚的每一吋,鹹騷的氣味竄入鼻腔,難為抽著slims eva的Elita,海味和涼菸香氣混在一塊,Elita突然停下步伐,對著難以直視的朝陽駐足,青峰跟著停下,視線注視著海面菱形的鑽石波紋,被太陽曬得閃閃發光。
「對了,我貌似沒問過你……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了將黃瀨帶回去?」
「倒也不是。」聞言,青峰笑得很輕:「我自己也不曉得究竟該怎麼做,只是想著能見他就來了。」
Elita難掩詫異,轉頭望向青峰:「只因為這樣?」
回望Elita,青峰大輝的笑容變得有些釋然。
「畢竟不是那個能夠隨心所欲說愛或喜歡的年紀,我也不是個能考慮太多的人,總之,看見那傢伙的臉應該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這才叫隨心所欲吧?」Elita聽見青峰不顧後果的做法只能笑,她想笑罵他傻卻收回腹內。
不傻怎麼喜歡一個人七年,他和他都傻。
Elita情不自禁回想還是年少輕狂的那個時代,她也愛過、也被愛過,而世上卻從不存在功德圓滿的愛情,太多時候習慣了彼此就不再是愛情,看著黃瀨涼太心繫一個不存在的情人七年,她不願也得願的動容。
「……喂,青峰大輝,你有多喜歡那傢伙,比喻一下?」
青峰思量半晌,眼神習慣性的向下游移,最後答的很簡單。
「我在美國的宿舍讓公司在前院種了一排Cedar Leaves。」
Elita蹙眉:「……這是什麼美國俗諺?」
「我是偶然才知道,當時還是住便宜旅館時聽同房的旅客說,Cedar Leaves非常不起眼,意義卻挺重大的。」
「哦?」
「意思是為你而生。」
還以為自己聽錯了、Elita眨眨眼,臉上的皺紋隨著驚訝鬆動,側臉看過去的青峰大輝未免太不害臊,Elita愣了片刻後隨之大笑,海岸線縈繞她清亮的笑聲。
「你一定是個十足十的傻瓜,認定了就非要不可,根本就是獵豹嘛?」
「……這我就當成稱讚收下來了。」
之後斷斷續續Elita和青峰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發現自己和對方挺合得來的,在Elita的想像中青峰大輝不是這麼成熟、懂得知難進退的傢伙,應該要多些幼稚、多些執著。
她後來才明白,那些不堪入目的地方全部都是黃瀨涼太限定。
在兩人聊到一半時經紀人捎了通電話向Elita致歉,說黃瀨身體不太舒服讓他在飯店休息一下,Elita理解小子心裡不舒服,也就沒多說,正打算掛電話時經紀人忽然要她把電話給青峰大輝。
「你之後應該沒事吧?」
「怎麼?」
「如果可以就來057號房,我缺人手照顧黃瀨……你願意來幫忙吧?」
青峰大輝聞言,輕笑:「我沒有拒絕的權利,不是?」
電話那頭經紀人也隨之揚起笑紋。
「沒錯,自己的東西,就自己顧好。」
青峰大輝掛電話後和Elita告知得回飯店一趟、大概也猜出經紀人是什麼用意,Elita笑了笑揮揮手祝他好運,而後轉過頭告知攝影團隊上午的行程取消,收器具回吉普車上。
走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旁,青峰沿著貝殼一路回到Hotel Marie-Anne。
10. 黃瀨涼太ver.
跟著經紀人回飯店的路上,黃瀨涼太停不下顫抖。
完全被蒙在鼓裏、絲毫沒有做心理準備的時間,青峰大輝的出現太過突然,腦袋亂哄哄的思考不能,除了一遍遍回想久違七年的青峰大輝外十二條腦神經根本無法運作。
他瘦了很多、長得也比以前高了,眼神還是和以前一樣僵硬、側臉的線條、生氣的時候仍然習慣性的皺著左眉。
黃瀨涼太被經紀人招呼進房間,她去拿醫藥箱,而黃瀨坐在沙發上。房間的格局是面海的,向海灣處打了個透明落地窗,一個隔間將玄關、浴室、床鋪分開,靠著大門左轉就是浴室,房間圍著電視放了沙發,宛如小型的高級套房。
「下巴抬高。」
經紀人將翻出來的醫藥箱擱置桌面,站著讓黃瀨把臉仰高,先拿雙氧水消毒、再用優碘擦過一遍,貼上小型OK繃做完簡單的傷口處理。
過程中黃瀨半句疼都不呼,或說走了神哪裡能開口,經紀人凝視黃瀨心神不寧的模樣,嘆了一口氣,把手上的棉花棒丟進垃圾桶。
「黃瀨涼太,你振作點行不行?」
「……小雪……」黃瀨緩緩將身子往沙發內坐進,疲憊的閉上眼:「為什麼小青峰會找到這裡?」
「這個嘛,我也不瞞你,青峰打電話到公司去時正好是Elita接的,她不是在公司有個小辦公室嗎?把電話轉到辦公室去後,我也不曉得他們說些什麼,總之青峰就按照Elita的話來了。」
經紀人走到門口處打開飯店附設的小冰箱,裡頭有新的瓶水,她把水倒進紙杯後遞給黃瀨。
黃瀨握著水杯坐直,垂首盯著杯裡的水面:「……你應該要阻止Elita的。」
「為什麼?」
「我不想見小青峰啊。」
「可是你愛他?」
「我不……」被經紀人滿口胡言塞得欲言又止,黃瀨捏了捏水杯差點將冰水濺出,他開口欲言,又收回咽喉之後,最終嘆一口長氣:「該不會你剛才說的拍攝搭檔就是小青峰吧?別傻了,請NBA球員拍攝要花錢的,這得先問過他們經紀公司……」
「反正他又不入鏡,別忘了這可是你的個人寫真集,Elita只說你拍這本寫真需要他,是這種意義上的搭檔。」
黃瀨聞言,覺得頭更疼了,手按上額面嘆道。
「你們這群胡來的傢伙……」
經紀人揉揉他緊繃的眉心,笑了起來:「有時胡來才能成大事啊。」
見黃瀨涼太驚嚇過度,被青峰大輝的出現嚇得四肢無力,經紀人出房門向Elita打電話賠罪請拍攝工作停止,先讓黃瀨休息一會兒,大概清楚情況的Elita一口答應,經紀人盯著房門思量片刻,將電話轉給青峰聽,掛電話後丟著057號房揚長而去。
房內的黃瀨涼太自個兒爬上床鋪去,即使知道這麼做對Elita和工作團隊相當失禮,基於鴕鳥天性即使世界末日還是得躲進坑裡。用棉被包著自己,照理說長期睡眠不足的他上了床就會自動熟睡,現在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不會走,有種,你再逃七年啊?」
青峰大輝語調鏗鏘撞得黃瀨涼太頭暈目眩,從來沒有一人的聲音能燙得他的耳廓燒灼,偏偏青峰大輝橫衝直撞將他長久掩蓋下來的東西攪得亂七八糟,絕對是個恐怖份子、對黃瀨涼太而言青峰大輝的存在強烈過頭。
誰逃了、黃瀨涼太把聲音悶在鼻腔沒有發出,他才沒有逃、我是不要你了才來法國的,我才沒有逃。他揪著棉被,淚腺本就比常人發達於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喀嚓。
門被輕聲打開,黃瀨把頭窩在棉被裡出聲:「小雪?你電話說得有點久,Elita該不會生氣了吧?」
腳步聲漸漸走近,該應聲的人沒有回答,門打開又關上,來人換上飯店拖鞋步伐悠悠靠近,黃瀨涼太感到奇怪,拉開棉被方之進門的根本不是紅谷雪。
「哇啊!你、你……你進來幹嘛!」
青峰大輝的臉在他視網膜放大再放大,黃瀨涼太立馬抓著棉被包得更緊退到最遠的床頭櫃,想不到被自家經紀人陰了一口的黃瀨來不及咒她,青峰大輝一臉不耐煩的坐上床鋪,也沒湊近黃瀨的意思,只是坐在床緣。
「原來到法國七年你連做人處事該有的禮貌都忘光了?」
「咦?」
「看到人連打招呼都不會,就只衝著我來一巴掌,現在還不道歉啊?」
「咦?這個……對不起……可、可是小青峰你也揍我一拳啊……」
「對不起。」
「沒關……咦?」
開口已經發出三次疑問詞,黃瀨涼太昂首正對青峰大輝波瀾不興的平靜表情,記憶中桀傲不馴的男人什麼時候學會老實的道歉了?這才安靜下來的黃瀨和青峰平視對望。
──實在太久、太久、太久,不曾這樣面對面看過這個人了。
青峰大輝的臉和他記憶中相差甚少、頂多瘦點銳點,眉毛依然慣性向上衝,一臉凶惡相,嘴巴惡毒、明明性格挺好的卻喜歡把自己弄得很冷淡,偶爾又溫柔得可怕。
「黃瀨涼太,過來。」
聽青峰大輝不容質疑的命令句黃瀨遲疑半晌,敗在青峰恢弘的氣勢下捲著棉被爬過去,偏過頭像在問:怎麼了?
起初青峰試圖扒開黃瀨身上的棉被卻徒勞無功,不懂放棄的男人嘆了一口氣,隔著棉被抱住黃瀨涼太。
「呃……小、小青峰?」
被唐突的擁抱弄得無所適從,黃瀨涼太試著推開卻辦不到,並不是青峰大輝抱得太緊、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盡全力推開他,不知道該放哪的手頓在半空,黃瀨涼太被抱著他的男人接下來說的話讓退潮的眼眶又泛濫。
「……你啊,過得還好嗎?」
黃瀨把臉悶在棉被和青峰肩膀的交叉口抬不起來。
不好、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連喝一口水都會無可救藥的想起你、怎麼可能會過得好。
我像個白癡一樣對著運動飲料欲哭無淚、像個娘娘腔每天數著手指計算多久沒見你。
整整七年。
我不好、過得一點都不好。
黃瀨涼太一句話都沒說,僅是悶著鼻子抽抽咽咽,青峰大輝再也沒開口,靜靜抱著黃瀨涼太直到對方哭得累了睡著在他胸口,他們對彼此有太多話想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有機會說、沒機會說,說得出口、說不出口。
都還不是時候。
現在,只要這樣就好。
NBA公牛隊球員和法國小模特躺在同一張床上,做著關於對方的夢。
暫時,這樣就好……
11. 黃瀨涼太ver
七歲那一年國文老師發下來的作文紙,題目是我的家庭,黃瀨涼太接過前座女孩散發梔子花香氣的紙張,拿著自動鉛筆在上頭遲疑半晌,鉛字在紙上點啊點,寫完題目和名字後他忽然不曉得該怎麼開頭才適當。
──我的家庭成員有爸爸、媽媽、我、和褓母姊姊,父母親總是很忙,一家人能夠見面的日子很少,不過有親切的姊姊陪我在家,所以一點也不寂寞,而且,我知道爸爸媽媽為了這個家,真的很辛苦……
寫完開頭之後,又擦掉。
書寫,擦拭,書寫,擦拭,書寫……手中的自動鉛筆和橡皮擦來回交錯,直到那一堂課打了鐘,老師規定必須在下禮拜一前將作文作業交出後宣布放學,黃瀨涼太仍然坐在椅子上對著一格一格的紙張發愣。
前座女孩收拾橘紅色的書包將鉛筆盒、手帕、作業整齊劃一地放好,回頭望黃瀨還坐在椅子上發呆,於是禮貌性的輕聲喚住黃瀨,手指小力地敲向桌面。
「黃瀨君,已經放學了,還不打算回家嗎?」女孩一雙晶亮的大眼睛盯著黃瀨、眼角餘光瞥見桌上那張空白的作文紙,上頭有多次軟橡皮擦拭過的痕跡,偏過頭小聲地問:「是……為了作文正在煩惱嗎?」
黃瀨涼太抬起頭與女孩四目正對,他將作文紙對半摺起來,傻傻笑了:「是啊,我不太擅長寫作文呢。」
「那,這樣的話,我家裡有作文引導寫作的範例書,黃瀨君不介意的話,我明天帶來給你看,好不好?」女孩眨眨漂亮的眼睛,朝黃瀨涼太含蓄地微笑著。
黃瀨友善的回應女孩的幫助,點點頭,扯著嘴角跟著笑起來。
「當然好,謝謝妳。」
隔天他果真收到女孩遞過來的作文範例書籍,客氣的答謝後黃瀨倒也沒翻閱的意思,收進抽屜裡一動也不動。
升上高年級後他和前座女孩分班、早就將她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從未翻開過的範例書下落從此不明,黃瀨涼太唯一還有記憶的事,就是他缺交了那一次的作業。
寫不出來、找不出能夠正確表達意思的字眼,他人都是怎麼很自然的介紹自己的家庭?怎麼說才不會讓人覺得『這樣的家庭有點奇怪』?
倒不是承認自己的家庭有所缺失,至少從照片上看來他出生時父母是有時間帶著他遊山玩水的,一到四歲的照片哪裡都去過:北海道、大阪、淺草、九州、四國、沖繩、甚至是台灣。
中產階級要躍升至上流社會並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在黃瀨五歲後父親得到升遷的機會,從課長一下子拔升至副總,在逢人眼紅妒忌時,黃瀨的父親下定決心好還要更好、覬覦上總經理的位置後便忙不開交;結婚之後便是日本社會少見的雙薪家庭型態,丈夫倒也沒要求太太生完孩子後必須留在家洗衣服燒飯一輩子,待照顧黃瀨學會自立後母親也重新上班,父母兩人傳承祖先勤勉節儉的習慣,於是黃瀨的家越買越大、越來越空曠。
等黃瀨涼太回神後他才發現自己就是旁人口中的『公子哥』。
住在高級大廈、家裡甚至請起管家、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電腦、最新型的手機、平日穿戴奢華、還有高級古龍水氣味,彷彿上天虧待了他上輩子太多才一口氣將優勢塞在這輩子的黃瀨涼太身上,他家境富裕、長相俊秀、品學兼優,連運動項目也表現亮眼,做什麼都是Aplus。
好幾次黃瀨拿著鑰匙進家門,盯著空蕩蕩的玄關和客廳,會提著書包轉身出去在街上兜轉幾圈、拖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記憶裡父母的長相一天比一天模糊,黃瀨年紀越大父母的事業也跟著越發蓬勃,開始是到外縣市出差、再來就是國外,先前請的管家因身體不適回老家休息,從那之後除了黃瀨,再也沒有多少人『回家』。
說是這麼說,重要節日他們一家人仍然會相聚,好比說六月十八這一天,父親至少會拖延會議時間回來陪他切切蛋糕、母親即使身在澳洲也撥通跨海電話祝福他的兒子生日快樂。
──涼太,祝你生日快樂,媽媽(爸爸)真的很愛你、不要忘記唷。
彷彿害怕兒子忘卻這一點似的,父母每年都會重複同樣的話語,送上普通小孩不會擁有的禮物後匆忙離家、或掛上電話,黃瀨涼太拿著手機聽耳邊迴盪嘟─嘟─嘟─的聲響,難看的笑起來,對著已經掛掉的電話開口:
「媽咪、爹地,我也愛你……」
明明比起常人更渴求被愛,黃瀨涼太卻說服自己得到的愛已經夠多。
升上國一在新宿街頭被星探發掘後黃瀨涼太開始了模特兒的事業,於職場上他得到讚賞、於學習上他得到掌聲,無往不利在形容碰上青峰大輝前的黃瀨涼太再合適不過──
「啊──為什麼!連一次都贏不了真的是太讓人費解了啦!」抱著運動飲料躺在體育館平放的軟墊上,黃瀨涼太在對青峰大輝一百零一次one on one仍然宣告失敗。
同樣滿頭大汗的青峰大輝抓著寶礦力水坐在黃瀨身旁,喘口氣讓自己稍做休息片刻,軟墊上黃瀨翻來翻去對於自己無法取勝這點很是不甘,從未輸過的少年如今連續失敗百次以上,心情豈是一句不甘便可弭平。
讓寶礦力灌入喉頭、青峰大輝平淡的回一句:「因為你是新手。」
「才怪!是因為小青峰太強了!」黃瀨還在軟墊上打滾,把汗都灑在上頭的纖維布上。
聽黃瀨涼太在他耳邊疲勞轟炸,對著體操軟墊胡鬧,青峰大輝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你啊,腰不夠低,才會在防守時每次都被我突破,這點也早該查覺了吧?」青峰瞟了在墊子上翻滾的黃瀨一眼:「還有,投球時除了盯著籃框也要觀察對手,一對一時只有我,可你到比賽籃下可是三五成群的敵人,否則就算得分,球權很快也不會是我們的。」
「咦?我、我好像真的沒有注意到……」被青峰這麼一點黃瀨回想起自己打球的習慣,由於慣性複製對方的打法、導致自己犯了些基本的錯誤,他頓了三秒後點著頭嘆氣:「什麼嘛,所以說小青峰果然很強啊……」
青峰大輝為他沒頭沒尾的發言皺眉,伸手用寶礦力水得的瓶子輕敲黃瀨這二愣子的腦袋:「你也不弱,不然以為我每天陪你一對一是為什麼。」
嗚哇──小青峰忽然這麼溫柔好噁心!
黃瀨轉過頭想這麼調侃兩百年柔和一次的青峰大輝,卻在看見他的表情後停下聲帶的震動,臉比腦袋還要早害臊起來,又在軟墊上滾幾圈,黃瀨傻呼呼的笑起來。
「對了,你每天這麼晚回去不會沒問題?」
「嗯?」
「畢竟是大少爺吧,太晚回去會不會被綁架啊?」
「噗、哈哈哈小青峰想像力太豐富了!如果可以我還真想被綁一次看看!」
青峰錯愕,挑眉:「什麼?」
驚覺自己發言失當的黃瀨連忙轉開話鋒,扯開一個笑容打哈哈:「沒有啦!我開玩笑的,總之沒事沒事,晚點回家也不要緊。」
青峰大輝凝視黃瀨涼太的笑臉,沉默半晌,把圍在頸子上的毛巾取下砸在他臉上,拿著所剩無幾的寶礦力水瓶起身,揮揮手表示今天一對一結束。
黃瀨涼太被沾了青峰滿身汗的毛巾打在臉上連忙跳起身來抗議,目送青峰大輝往休息室的背影,對提早取消一對一的他表達不滿,正往上追青峰便回頭瞪他。
被唐突一兇愣在原地、黃瀨揪著青峰的毛巾,木然的眨巴眨巴。
「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麼除了一大群女粉絲外就沒有其他朋友了。」
「咦?」
「少擺出這種沒心沒肺的笑容,我最恨話總是說到一半的傢伙,除了粉絲之外誰會想花心思猜你的言外之意?」
青峰大輝直球砸過了頭。
像拿一把刀剖開腐爛的蘋果,丟進二流的果汁機裡打碎,連氧化都來不及就霉化,黃瀨涼太抓緊毛巾呆佇原地,見青峰大輝俐落轉身揚長而去的背影糾結得胸口一緊。
──你懂什麼?
黃瀨涼太首先感受到的是憤怒,再者是困惑,向來表現得可圈可點的自己才不會失序,縱使黃瀨心中清楚自己不過是看來熱情實際冷淡的卑鄙貨色也淪不到認識才一百天的傢伙數落。
對於自己的長相、課業、事業都有自信,黃瀨涼太不幹投資報酬率低的事(這點或多或少遺傳到父母親的基因),他優秀、耀眼、卻寂寞。
他渴求被愛、卻說服自己收來的愛已經夠多。
「你說對了!青峰大輝!我就是沒心沒肺……」
站在他身後開口大喊、胸腔被用力震盪得稍嫌疼痛,黃瀨抓皺了青峰的毛巾,小模特好看的臉扭曲幾分。
青峰大輝被他忽然大聲的疾呼嚇著,定住腳步,側過臉凝視黃瀨涼太的表情。
「但你又懂什麼?現在沒心沒肺的人、過去都在掏心掏肺!」
難得被激怒的黃瀨涼太知道不該這麼遷怒總是說對話的青峰大輝,捏住毛巾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在原地丟下毛巾轉身想跑,青峰大輝咋舌一聲,朝逃跑的黃瀨涼太大吼。
「給我站住!混帳東西!」
接著以秒速衝向往體育館門口跑的黃瀨涼太跨腿一踢讓他跌在大門前,黃瀨面部朝下狠狠一摔,吃疼的鼻樑泛紅瘀血,來不及呼痛,青峰大輝粗手粗腳的提起他的手腕拉起身,黝黑的皮膚配上猙獰神情宛如不良少年。
「遷怒我幹什麼?你不說,我怎麼懂啊!」
「我、……小青峰你才是……」讓青峰這麼一吼露出呆滯的神情,黃瀨涼太頓了頓,不曉得究竟是心悶還是臉疼讓眼眶泛紅:「這種事要怎麼說啊……『我很寂寞』這種話又不是對誰都可以說的……」
再沒有直視青峰大輝的視線,琥珀色的眸子垂下來,低聲道歉起來。
「剛才對不起、遷怒你,我EQ太低了……」
「你在哭什麼?」青峰大輝蹙眉,鬆開拉著黃瀨的手。
黃瀨吸吸鼻子,還在反省自己情緒控管差勁,低下頭:「……我不知道,眼睛自己喜歡下雨的。」
青峰盯著黃瀨因哭意而潮紅的臉龐,轉回去把地上的毛巾撿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對還在流淚的黃瀨涼太臉上再度扔去。
「你大概不曉得自己比想像中還不聰明,跟打籃球一樣,多點自覺行不行啊?」
二度被毛巾打臉的黃瀨趁機擦掉與汗同樣帶有鹽分的液體,仰起臉露出疑惑的模樣,與青峰大輝四目相接:「……什麼?」
「我很強對吧?」
聞言黃瀨沒有遲疑,點頭。
「因為我喜歡籃球,也喜歡打籃球時候的自己,所以才成為強者,你呢?你喜歡你自己嗎?」
「……我?」
「連自己都不自愛,那怎麼可能會變強?」
猶如一語成讖般、黃瀨涼太瞪大雙眼。
青峰大輝只是很自然的接受了喜歡籃球這件事、接受那個喜歡打籃球的自己;而黃瀨涼太則是需要透過做好一件事而喜歡自己,就根本上和青峰大輝大相逕庭背道而馳。
這下子黃瀨涼太用毛巾悶著臉、滿是青峰大輝的汗臭味,切切實實的哭了。
黃瀨涼太十四歲,終於知道醍醐灌頂是什麼滋味。
彷彿剛從冰箱拿出來的碳酸飲料,又甜蜜、又刺痛。
憧憬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來的感情,把人的傷口挖出來又剖開,能幹出這事兒的人恐怕全世界就青峰大輝一個,黃瀨涼太被逗得不曉得該哭該笑,聲帶震盪後出口的聲音被哭意壓得又扁又難聽。
「什麼嘛,所以說小青峰果然很強啊……」
那一年,他們十四歲。
12. 青峰大輝ver
用一顆籃球當作自己方出世的孩子誕辰禮物,她笑著小力拍擊丈夫滿是黃繭的掌心,站在玻璃前凝望躺在保溫箱裡熟睡的嬰兒,名字是什麼老早就決定好了。
「大輝、就叫青峰大輝吧?」
撫摸鼓起的小腹、她和他笑得柔和。
胚胎還在腹內逐漸成長,她辭去教師工作就為了撫育等待出生的孩子,子宮內壁比常人薄了兩公分、受精卵要著陸本身已經很不簡單,她和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來得珍惜這努力攀緊母親的嬰孩。
兩人都是高中任教的老師,兼職籃球隊教練的丈夫對於即將出世的孩子是個男孩難掩興奮、買了好幾套嬰兒穿的運動服就是希望他長大後能像父親般熱愛運動。
從醫院接回孩子後母親抱上嬰兒床,凝視著長得像父親的他,黑肉底、兩根眉毛皺在一團看上去不算和善、卻笑得比所有孩子還要開朗,將手指塞進青峰小小的掌心裡,她紅著眼眶欲言又止,父親從旁抱住她朝還聽不懂話語的青峰大輝喃了這麼一句……
──謝謝你出生到這世界上了,大輝……
青峰大輝的成長過程跟其他孩子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腦袋不那麼精明的他好好地傳承了父親的運動神經,所有運動都好、尤其對於籃球的敏感度上乘,父親放學後一有空就帶剛上幼稚園不久的孩子往街頭籃球場跑,讓他追著比自己頭還要大上兩倍的球跑,年紀尚小的青峰不懂投籃、父親搬著他到肩膀上教他什麼是灌籃、看著球進籃框時他四歲的孩子笑得好大聲。
認識桃井一家也是在籃球場上,桃井五月的父親拉著女兒進球場看人打球,兩個籃球笨蛋的父親一看上眼便相見恨晚、發現家住鄰近自然而然熟絡起來,等到兒女雙雙長到應該是上小學的年紀了,父親倆正式教起他倆什麼叫打籃球。
女孩子家對上場拋頭顱灑熱血提不起勁,卻對預測選手打法相當有興趣,父親當然也察覺自幼便上籃球場看人打球的桃井五月在這方面的天分,告訴他就從青梅竹馬青峰大輝觀察起、那小子相當有潛力啊──桃井還記得當時父親笑著對她說話時笑意有多深。
青峰大輝完整遺傳父親的籃球病,腦袋裡能裝得好像只剩籃球、吃飯和睡覺,年僅七歲的青峰大輝最愛看的影片不是こちら葛飾区亀有公園前派出所,而是客廳裡塞在電視櫥櫃裡Michael Jordan的紀錄片,好幾次都搖腿嚷著對正盯著黃金傳說入迷的母親說要看Jordan。
為了愛打籃球的兒子父親甚至不惜拆了後院的花園改鋪籃球場,母親把移植過來的花盆放在窗沿,撐住下巴笑著看在後院追球的父子,笑得很滿足。
「大輝,喜歡籃球嗎?」
「嗯!」
「那,喜歡爸爸嗎?」
「……嗯!」
「等一下,那段停頓是怎麼回事?」
傻父親老是被兒子這麼耍卻沒有反省過來的意思,青峰大輝凝視父親佯裝傷心的臉笑得連肩膀都在抖、最後伸手摟住父親的頸子蹭蹭他的左頰,兩個人一起笑了。
傻爸爸在孩子剛出生時送了一顆籃球、兩歲時是一張Michael Jordan的珍貴球卡、三歲是一套新球衣、四歲帶著他上大阪看BJ聯盟的球賽、五歲時一家子去了拉麵館、六歲是一座在家裡的新球場、七歲是公牛隊第二飛人Benjamin Gordon戴過的護腕,父子倆的回憶大得只剩籃球,當青峰大輝還在猜測今年的生日禮物,單手抓著球朝他笑的父親已不在人世。
當時母親哭了很久、久得讓青峰大輝忘記怎麼哭。
父親猝死的原因是心臟病發,得意忘形的他跟著籃球隊一起練習,忘懷三尖瓣脫落的事肆意跟著籃球隊在操場上揮灑汗水,明明是早就不適合作教練的人,訓練結束,學生都回到家,還留在球場上收拾的他從此沒了心跳。
葬禮時來來去去好多人,桃井一家也來上香,眾人都忙著安慰失去丈夫的母親,彷彿一個人的離開使得他們支離破碎,青峰坐在父親的相片旁,看他笑得風光燦爛,咬緊了牙門。
過不去的日子還是得過,葬禮過後母親堅強起來,並沒有刻意挾藏父親存在過的證明:家裡那套橘紅色的沙發、櫥櫃裡多不勝數的籃球影帶、臥房裡空了一個位置的雙人床、學校教練的衣服還披在玄關的衣架上,好像待會兒那個人就會一派自如的打開家門喊著:大輝,來陪爸爸打球──
青峰大輝在房間裡握住父親送他的護腕,凝視窗外空無一人的球場,透露壯士斷腕般的決意戴上護腕抓著球出門,桃井五月正從隔壁跑來想看看沉澱一些時日的青峰大輝好不好,踏出家門便看見他抱著籃球往街頭球場的方向走去。
「阿大……?」
自從父親過世後青峰大輝就沒碰過籃球了。
桃井五月忍住鼻頭一酸的哭意,悄悄跟著青峰大輝走到籃球場,在場打球的幾人都是青峰父親的球友,眾人面面相覷並不打算安慰眼前這個一臉堅毅的八歲小孩,其中一人笑著領出來,指指青峰懷裡的球問:「我們三對三缺了一個人,你要不要一起打?」
青峰大輝仰起臉面向他,乾脆地點頭。
一個八歲小孩怎麼可能打得過一群成年人,即使如此就算矮他人一大截青峰大輝認真的做到防守、進攻、搶籃板球、轉身回防、固定盯人,定點投籃甚至毫不遜色,打到夕陽西下還分不出個勝負。
最初朝青峰搭話的男人拉起衣服下擺抹汗,對滿身大汗的青峰大輝笑得很開心。
「如何,籃球有趣嗎?」
「嗯。」青峰用手臂擦汗、簡短的回答。
「看你這麼多天沒有來,還以為你討厭籃球了呢。」
青峰抬頭望男人,淡淡地開口:
「討厭也沒辦法,和爸爸之間,我只剩下打籃球而已了。」
青峰一句瞬間令街頭籃球場沉默,桃井五月躲在鐵絲網外看得一清二楚,還是孩子哪裡忍得住淚水,撲簌簌地三兩下哭花一張好看的臉,在父親的葬禮上青峰大輝一滴淚都沒掉、只是陪在母親身旁遞紙巾,用手掌拍拍她哭得顫抖的背。
──『因為媽媽很難過,所以我更不能哭,我哭了,媽媽會更難過。』當桃井問他為何不哭時,青峰沒半點遲疑,對著她回答後撫摸桃井哭得唏哩嘩啦的臉頰,再沒有說話。
青峰大輝是愛著籃球的、這點桃井五月無庸置疑。
如同愛著父親般喜歡籃球,母親也支持青峰繼續打下去,直到上了帝光中學後光榮地以一年級身分進入一軍,青峰大輝找回昔日打球的快樂,他喜歡父親、喜歡籃球、喜歡那個喜歡打籃球的自己,青峰一天比一天強,連待慣街頭籃球場的人都說他們已經打不贏現在的青峰了。
桃井五月看著這樣的他,自然就放下心了,青峰大輝就該是如此,一個籃球笨蛋。
只是很偶爾的,夜深人靜時青峰大輝坐在書桌前看著父親送過的禮物:舊得不能打的籃球、Michael Jordan的球卡、BJ聯盟的門票、Benjamin Gordon的護腕,他就單是坐在椅子上發呆,父親過世六年了,再怎麼傷感都雲淡風輕。
「咦?明天不能一對一嗎?」
更衣室裡收拾著背袋,黃瀨涼太關上櫥櫃後歪著頭朝坐在椅子上喝水的青峰大輝問:「小青峰有事?」
青峰點頭:「嗯。」
「什麼事?」
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黃瀨感到無奈,青峰大輝轉緊瓶蓋:「你問題還真多,明天是我父親忌日,所以我明天不會來學校。」
初次聽說這消息,黃瀨涼太不出青峰大輝意料之外露出吃了一驚的表情,然後低聲的道幾次歉後沉默起來。
更衣室安靜片刻,青峰大輝站起身提背包要走,黃瀨涼太跟著拿起背袋走在他身後,關上更衣室的燈後出體育館的路是暗的,彼此都沒開口,除卻腳步聲外滿是寂靜。
時間是晚上八點,纏著青峰的黃瀨忽然感到抱歉起來,怕也是因為明天會缺席才答應陪他練到這麼晚的,腳步磋跎在水泥地上,青峰和自己的家正巧是反方向,到校門口路就會分歧。
眼見校門口越來越近,黃瀨涼太停下腳步喊住青峰大輝。
「小青峰!」
青峰大輝頓住,回頭看他:「嗯?」
「謝謝你!」
被突如其來的感謝弄得莫名其妙、青峰大輝蹙眉正想說黃瀨涼太你忽然間搞什麼飛機──下一秒就被小模特在夜裡看上去閃閃發光的琥珀色眼珠弄得目眩神迷。
「謝謝你出生了!謝謝你天天陪我打籃球!我因為這樣每天都感到非常幸福!」
黃瀨涼太抓緊胸前的背帶、發自腳底害臊上來還是直言不諱。
「我只是突然想要跟你這麼說……那麼明天見!」
丟完話就落荒而逃的小模特往校門的右轉一拐跑得遠遠,剩下站在門口的青峰大輝目送黃瀨涼太的背影佇立,一瞬間看見他被染成嫣紅色的肌膚,青峰大輝跟著紅了耳鬢。
──謝謝你出生了……
總覺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對他這麼說過。
青峰大輝朝左邊前行,抬頭仰望今夜的天空發現零星幾顆星子,東京的天空原來也有星星?總之今晚心情不錯、來哼首歌吧。
左右交錯的兩人一邊哼著歌、另一邊捂著臉拼命往前跑,夜空澄澈、晚風吹散了肌膚熱度。
那一年,他們十五歲。
13. 黃瀨涼太ver
醒來時發現身旁躺著個身長一米九將近兩百公分的巨大傢伙黃瀨涼太不爭氣的嚇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所幸青峰大輝兩隻手把他扣得老緊讓小模特免受摔床之苦,壓根兒一點也不慶幸的黃瀨涼太連忙掙脫青峰大輝太過溫暖的懷抱,極其狼狽的跳下床。
心跳得很快,像要壞掉一樣,醒來就看見青峰大輝的臉讓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太真實了、真實得可怕。
站在床邊凝視青峰熟睡的側臉、怕就是時差讓他累得連黃瀨涼太起床都沒注意到,兩隻手本環抱什麼的一下子空空如也讓他轉過身改抱著一整條棉被,黃瀨見狀噗哧一下小聲地笑了,走過去替他將棉被蓋好,黃瀨涼太輕手輕腳的走出057號房,出玄關時看見牆上的時鐘正巧是中午十二點。
走出房門碰上從樓上下來打算叫醒兩人的經紀人,黃瀨涼太一見她便皺起眉拖著紅谷雪的手臂往走廊遠處去,被莫名其妙拉走的經紀人起先還在想黃瀨要說什麼、後來恍然大悟的想起能有什麼讓他煩惱?還不就是青峰大輝四字。
「好了好了夠遠了,怎麼回事?」
「小雪,快叫小青峰回美國!你還讓他進來我房間,真是夠陰險!」
「氣成這樣做什麼,難不成你們做了?」
「呸呸呸兩個大男人是能做什麼!妳少下流!」黃瀨涼太氣結、盯著經紀人一臉志得意滿的表情終於體會到自己平常有多欠揍。
經紀人好不容易才看見這樣驚慌失措的黃瀨涼太,哪可能放棄調侃的機會,聳聳肩表示青峰大輝要走要留她管不著:「至於兩個男人能做什麼,這就要問問你的身體了。」
「……紅谷雪!給我認真點!」這下子真的動氣的黃瀨涼太瞇起眼扳著臉,理解自家小模特不高興了,經紀人也收下玩笑的神態。
「與其叫我請青峰大輝回去,你自己先和對方說清楚比較重要吧?等到說清楚之後,青峰大輝自然就會離開不是嗎?」
聽完經紀人的建議、黃瀨涼太一怔,神情暗下來。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
「誰管你,這都是你自己的事,就當我們雞婆告訴那傢伙你在這裡,原本找到你在法國的人就是他,不管我們說不說終有一天你們還是會見面,而且,一個現役NBA最有價值球員丟下球團的練習橫跨半顆地球就為了找你,你能不能有點良心稍微感動一下也好?」
黃瀨涼太被經紀人這麼一訓瞬間沉默下來,她無可奈何的雙手插腰搖頭,長得一臉精明實際上笨拙得要命,怎麼會有這種傻小子。
「挪威的森林不是有這麼一句嗎?『人啊,會受傷的時候就是會受傷。』,現在我也來說一句:『人啊,該放下的時候,就是要放下。』」伸手戳弄黃瀨涼太的臉頰,經紀人笑得很輕。
黃瀨涼太正開口想反問經紀人時Elita從走廊盡頭走過來叫住兩人,走過來時手拿著幾張A4影印紙。
「行程挪到下午,待會兒一樣先拍海灘,主題你沒忘記吧?」瞟一眼黃瀨,Elita的表情興味。
黃瀨涼太悶一口氣,點頭。
Elita滿意的笑了笑,讓黃瀨涼太待會兒先去樓上房間化妝,打發黃瀨後拉開經紀人兩人在旁不曉得討論些什麼,黃瀨一臉狐疑地盯著她倆,腳步往樓上挪,卻回頭看一眼毫無動靜的057號房。
──你為什麼來找我?
黃瀨涼太沒有勇氣問,他太害怕聽見青峰大輝的答案,蝸牛躲在殼裡太久就會害怕陽光,雨天時才能暢快爬行,黃瀨涼太在殼裡躲了七年,終究還是逃不了太陽。
──在美國,一天也好,你是不是曾經想念過我?
他怕一問出口自己就會破功,思念用秒速五十七號線的速度朝他心口奔馳而來,撞得兩個心房亂七八糟,青峰大輝即使什麼也不做都令他眼鼻酸澀,站著也好、坐著也罷,光是盯著都覺得幸福,怎麼能夠喜歡一個人到這種程度、連黃瀨涼太都想咒自己胡謅。
捏緊掌心跟著旋轉樓梯往上走,化妝師的房間在146號,黃瀨涼太拍拍不清醒的雙頰,讓自己振作。
打開146號房認識五年以上的化妝師坐在沙發上整理化妝箱,見黃瀨涼太過來便清開沙發一個位置叫他坐下,化妝師是公司為當時還不諳法語的黃瀨特地安排的奧日籍混血兒,長得清秀五官挺拔,模特兒幹了一陣子後發現不適合幕前,轉戰幕後當化妝師還算小有成就。
「聽說舊情人跑回來找你了?」
她從化妝箱深處拿出隔離霜,見黃瀨涼太僵直了身子顯得有些尷尬的辯稱不是舊情人這麼浪漫的東西。
「好吧,是你喜歡然後也喜歡你的人。」
換個說法、奧地利混血兒說話帶著不屬於日本人的含蓄,跟著父親在東歐生活幾年小時候學過的日式禮儀忘了泰半,黃瀨涼太嘆口氣,他認識的女人怎麼都活得這麼直接?
「妳怎麼知道?Elita告訴妳的?」
「我親口問他的。」她低頭擠了些隔離霜在手上,讓黃瀨涼太把髮圈戴上露出大半額頭後開始塗抹,順勢拆下嘴邊的OK繃。
聽她這麼回答黃瀨險些跌破了眼鏡:「哈?所以舊情人這個詞是他說的?」
「哦,他沒說,是我猜的。」
「妳……居然耍我……」
她波瀾不驚的神色多了些笑意:「再怎麼不高興我也沒看過你打人,會讓你有這種反應的人,不是很惹人厭就是你很重要的存在了,我沒說錯吧?」
黃瀨噤聲表示默認。
「如果很重要,就得好好把握才行。」
隔離霜、BB霜、粉底液上完之後壓上蜜粉,為了掩飾青峰揍的傷口還特地擠上遮瑕液在唇角,化妝品香甜的氣味竄入鼻息,黃瀨涼太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失去才懂珍惜,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但我不傻吧?」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黃瀨輕挑的笑起來,化妝師投以困惑的一眼。
「有時候就是因為珍惜,所以你非失去不可。」
聽不懂黃瀨涼太的話中有話,為他塗抹的纖細手腕頓了頓,她盯著他半吋不移的眼睛,一雙琥珀色的瞳孔漂亮得宛如磁鐵。
她偏過頭,一頭褐金色的頭髮從肩膀上垂了幾縷下來:「涼太,你的愛情太深奧了……」
被她這麼一逗、黃瀨涼太笑開了。
吃過下午茶後拍攝進程宣告正式開始,延宕到午後的海灘特地等退了潮才開吉普車過去,Elita的打算是在Deauville待上兩週,待海景全部拍攝完畢接著是港口、賽馬場、和Deauville的街道,想到工作黃瀨涼太心情就好,這代表他能夠光明正大不去思考其餘的事。
化完妝後黃瀨涼太被化妝師拖進廁所強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套衣服,在CHANEL的大力贊助下男裝一套接一套送來,從西裝到居家便服一件不差,等到黃瀨涼太穿著泳褲出飯店他有種被狠狠耍了一頓的不痛快感。
「你怎麼了?」
經紀人見黃瀨涼太面有菜色,走過來探探她家模特兒的情緒。
「小雪,我有種被全世界欺負的感覺。」小黃狗含淚,眨巴眨巴。
「誰欺負你?」
黃瀨涼太擒淚:「你們。」
「你會錯意了,那是表現愛情的方式,跟那傢伙一樣。」指指青峰大輝逐漸朝吉普車走來的方向,黃瀨涼太順著看過去。
不知不覺換上泳褲的青峰大輝上半身一絲不掛,黝黑的肌膚襯上藍天沙灘再搭配不過,長年打籃球鍛鍊下來的身材和瘦弱的模特兒怎可比擬,黃瀨涼太低頭見宛如白斬雞的肌肉突然慚愧起來,再怎麼忙也應該找時間多曬太陽的。
「等等,為什麼小青峰也要換衣服?」
見赤裸上身的青峰大輝,黃瀨涼太總覺得苗頭不對。
「哦,他待會兒要陪你游泳。」
「哈?游泳?誰跟誰游泳!」
經紀人見黃瀨一臉錯愕:「Elita的命令,有話你找她抗議去。」
不是說小青峰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不入鏡嗎!黃瀨涼太在心中無數次咒了在一旁設腳架的Elita。
兵來降擋,水來土淹,破罐子破摔的黃瀨涼太盯著正和工作人員用英文交談的青峰大輝、決定不要動搖了。
──明天就要把青峰大輝送回美國去,這樣,才是最不留遺憾的做法。
13 青峰大輝ver.
清醒後發現自己抱的是團棉被、青峰大輝皺起眉表示心情不好。
進浴室盥洗時房間有人開門進來,青峰用飯店的毛巾胡亂擦拭一通換上乾淨的衣服,探出浴室門發現Elita坐在沙發上正恭候大駕,青峰大輝見Elita一臉有話想說的神態忍不住輕笑,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你在想什麼?」
Elita笑意不停:「我還在回味涼太生氣的表情,他來法國這七年還沒發過脾氣呢……對了,你臉還疼嗎?」
青峰微微搖頭:「他打得不重。」
「那就好,睡一覺感覺應該好點了?待會能來幫忙拍攝嗎?」
青峰遲疑的點頭,皺著眉問:「……要怎麼幫?」
Elita笑著把幾件尺寸不同的泳褲交給青峰大輝叫他找適合的換上,將寫真集拍攝的企劃書留在桌上:「這你看看吧,待會陪黃瀨一起游泳,換好衣服就到沙灘上來。」
青峰大輝接過一袋泳褲和企劃書送走Elita,特地打成英文版本的企劃書看得出是由法文改過來的,幾句不通順的英文看得青峰發笑。
打算晚上再好好讀企劃書,青峰挑件看上去大小適合的泳褲換上後聽從Elita的指示朝海灘走去。
正值七月炎夏,法國的氣候和美國相去甚遠,二十度就算高溫,對於待慣美國中西部的青峰大輝而言宛如初秋,散步在Hotel Marie-Anne的私人海灘發覺比起黎明、正午的海看上去清亮得多。
一個英文不錯的工作人員走過去告知青峰先到吉普車上擦防曬,稍微解釋待會攝影的進程、順道盯著青峰叫歐洲人羨慕的健康肌色,忍不住問一句這是怎麼曬來的?
青峰失笑,回答他說是天生就黑,他見青峰大輝的笑臉愣了愣,把青峰扯到一旁悄聲的問:「Could you help me to sign autographs?」(能請你幫我簽名嗎?)
倒也不是不行,青峰欲答應時聽著他補充Elita嚴正警告我們不准看見球星就衝上去要簽名,被發現就扣薪水,千交代萬請求青峰不能讓Elita知道,盯著工作人員懇求的神情,青峰大輝瞇起眼。
做為交換條件,以『黃瀨涼太在法國有交過女朋友嗎?』一句讓工作人員換到白色t-shirt上NBA公牛隊球員的親筆簽名,青峰大輝得到滿意的答案,笑著朝黃瀨涼太所在的吉普車走去。
「原來你七年來沒交過女朋友?」
挑眉、青峰從化妝師手上接過防曬噴霧,坐上黃瀨的位置旁。
「……小青峰你真八卦。」
黃瀨涼太還在猜是什麼話題讓青峰跟素未謀面的工作人員聊了五分鐘,甚至送了個簽名在他的t-shirt上,原來不過是個不鹹不淡的內容。
盯著黃瀨死板地朝海平面望的側顏,青峰很輕的嘆口氣,沒有讓他發現。
「為什麼不交女朋友?」
黃瀨涼太聞言,沉默半晌,把聲音悶在鼻子裡說話:「你這是明知故問,小青峰……模特兒可不是能隨便鬧誹聞的身分,何況我忙著工作沒有照顧女朋友的時間。」
「不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嗎?」
感覺得到此話一出身旁的人不自在的僵了僵手臂,張開想反駁,又把話收回去,最後抱著手臂弓起身子把雙腳放上吉普車,琥珀色的視線凝在海面,想也知道是在逃避誰。
黃瀨涼太看著海、焦距卻不在上頭,感受自身旁傳來青峰大輝的熱度,他終於開口。
「不是。」
青峰大輝聽著自他右側發出的聲音,忽然感到陌生得可以。
「我沒有喜歡的人,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
黃瀨涼太把頭轉向青峰大輝,盯著他霄藍色的瞳孔不動,然後淡淡的笑了起來:「小青峰呢?有喜歡的女孩子嗎?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小麻衣的啊……」
青峰大輝回望黃瀨涼太,在陽光底下該是閃閃發光的琥珀眼珠卻沒有色澤,瞬間被眼前舉棋不定的小模特弄得混亂不堪。
握起拳頭沒有回答黃瀨涼太,或說誰會想回答對方壓根就不願知道答案的問題,從吉普車後車廂跳下,青峰大輝在離座前給了黃瀨涼太一個極其不屑的眼神。
果不其然猜到青峰大輝會動怒、黃瀨涼太目送他遠去的背影,扯了個極其難看的笑容給自己。
這樣就行了。
所以,快點、快一點回美國去吧……
「我在五十公尺處設了一個障礙物,你們遊到那裡就可以。」
指向海面上不算顯眼的紅色浮標,青峰和黃瀨點頭,Elita朝兩人滿意的笑了笑拍拍他倆肩膀要求安全為上。
「對了……涼太啊。」
「嗯?」
「你之後還是多跑幾趟健身房吧。」Elita朝黃瀨眨眼,語重心長。
站在青峰大輝身旁的黃瀨涼太簡直像營養不良的美少年,即使黃瀨涼太的賣點一直都以纖細為名,在Elita心中男人果然還是多些健康的肌肉好。被她這麼一損黃瀨涼太微微紅了耳捎、悶悶的應聲我明白了。
青峰大輝沒有漏看黃瀨涼太害臊的神情,霄藍色的眼眶底有很深的笑意,伸手揉亂黃瀨抓蓬的金髮,而後轉身做起暖身操。
Elita目睹兩人宛如小情侶般的青澀反應忍不住在手臂上浮一層疙瘩,若不是卡在NBA球星的肖像權問題她怎麼可能不按快門紀錄黃瀨涼太臉上如灑在水面上夕陽洋紅,咳了句要兩人趕緊暖身準備下水,起步挪往腳架旁。
首次投入專業攝影工作的青峰難免不適應起來,密布週遭的燈光師和場控的工作人員,一雙雙眼睛都定在自己身上,還真虧黃瀨涼太能持續模特兒這工作十來年,光十分鐘就令青峰大輝全身不自在。
聽著一個聲調粗重的男人拿著擴音器用法文吼Un, Deux, Trois(一、二、三),站在淺海灘上的兩人同時朝海底身處跳入。
──咚唰。
海的聲音衝入耳畔,鼻樑上的泳鏡被海水沖刷得稍嫌疼了。
青峰大輝在美國自宅的游泳池已摸熟各種泳姿,海水的氣味及浮力都和一般游泳池不同,起步稍嫌吃力的自由式划得他上臂痠澀,待適應後略約三分鐘便如魚得水,吐掉嘴裏一口鹹水看向障礙物、大約還有三十公尺遠。
目測黃瀨在他身後跟著,青峰大輝倒也沒停下來等他的意思,逕自朝目標游去,總歸一句寫真集主角到底是Kise Ryota的名字。
法國的夏季襯上海水冷得讓青峰大輝黝黑的表皮遍佈顆粒。
頭頂迴盪海鳥粗扁的嗓音,耳廓滿是浪濤沖刷身軀的聲響,灰藍色的海水一踏足才明白近看是多麼深沉的透明,青峰大輝低頭朝海底驚鴻一瞥,太過純粹的霄藍讓他一瞬誤認了那是自己的色澤。
──過於透明的青色。
青峰大輝在一瞬看呆了眼後一頭撞上Elita設的障礙物,悶哼吃疼一聲從海面浮起,咳了幾聲把泳鏡摘掉,帶有鹹騷的海水結晶入眼痛得夠嗆,青峰大輝用掌心把臉上的海水胡亂抹乾,回頭睜眼一看發現該跟在身後的傢伙不在。
轉頭看岸上工作團隊慌亂起來、黃瀨涼太遲遲沒有浮出水的意思,不好的預感閃過青峰大輝腦中,戴上泳鏡不管視網膜還在抽疼回程朝水裏鑽。
下了海便自知不適,接著不出所料抱著腿抽了筋,黃瀨涼太試著往上游身子卻沉得不停下墜,慌得出口呼救適得其反的生吞幾口海水,身體各種狀態都瀕臨極限,最終只好昏厥,往海深青色處降落。
青峰大輝在海底咬緊了牙口只手攬著黃瀨涼太以男人而言纖瘦得可以的腰際向上划手。
說是底倒也不算太深,頂多三公尺的距離,Elita規劃的海域認真而言是相當安全的,將黃瀨拖上岸,在大學運動學程中多少學過的CPR如今竟派上用場。
拍打黃瀨肩膀確認意識有無,Elita派工作人員叫救護車,量了頸動脈知道還有脈搏,按照Circulation、Airway、Breathing(*維持心跳、維持呼吸道通暢、維持呼吸)的程序跪在他身旁對胸腔行心肺復甦術,每分鐘按壓約達八十至一百次、期間行三次人工呼吸後黃瀨涼太才吐出噎在食道的海水,困頓睜開眼後所見是一臉凶惡的青峰大輝、和周遭面露擔心的同仁。
「小青峰……」總感覺得到海水仍在身體裡流竄,黃瀨涼太多咳了幾次,正對青峰大輝打算大發雷霆的神態懵懂輕笑起來:「我剛剛,好像看到你了……」
──跟他一樣看見了深深深深的澄澈青色。
這下子還讓青峰大輝怎麼發火、一把抱起黃瀨涼太低聲罵了他好幾句白癡,摟著黃瀨白皙的肩頭側頰蹭著他的髮梢,指尖用力到泛白。
「那才不是我,我在這裡。」
青峰大輝抱得越緊、黃瀨涼太恍惚間便陷得越深。
今天貌似出師不利連連不順、拍攝進度不停被迫中斷,這下黃瀨溺水倒真讓Elita嚇了一大跳,決定工作全部暫停,救護車在通報後很快就到飯店門口,搬了黃瀨涼太上車,Elita和青峰大輝交換一個信任的眼神後目送紅谷雪和青峰坐上救護車離開。
俗話說危機就是轉機嗎?Elita捏一手冷汗,放下提心吊膽的心,對於自己工作上自信滿滿的她自然不怕黃瀨涼太會出什麼太大的意外,溺水雖在意料之外,但海域並不危險,黃瀨涼太最多就是嗆水、並沒有外傷,世上沒有零風險的職業。
這樣總能讓黃瀨涼太拋下工作好好思考一個人的事,Elita皺起眉,為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事感到吃力。
別再逃了、孩子。
你逃了七年……夠久的了。
15 黃瀨涼太ver
似曾相識或說熟悉得可以,回過神來已站在一幢美式高級木屋外,季節總是在寒冬,一件羽絨大衣和薄圍巾在身,他朝凍紅的手指哈著氣,怕是零下十度美國中西部的嚴冬,沒有交通和通訊工具,四下無人無房,除卻眼前的建築外再沒有其他浮木可抓。
黃瀨涼太苦笑,走上前朝窗口發著壁爐裡橘色火光的木屋敲門,沒三兩下一個女孩繃繃跳跳打開家門興奮地嚷著客人──客人──喚出家主,黃瀨涼太與木屋主人打了個招呼,和那雙霄藍色的眼睛四目相接。
「好久不見、小青峰……」
苦澀地打過招呼後被命令在玄關拖鞋入屋,黃瀨涼太再熟悉不過了,客廳轉角之後的廚房站著一名他不熟知的女人,長什麼模樣從來不曾記過,兩個孩子的媽,青峰大輝入籍七年的妻子。
之後的一餐一飯都是相同的內容:烤得乾癟的火雞、大份的凱薩沙拉、甜山芋、玉蜀黍、南瓜派、蔓越莓果醬,感恩節的傳統擺滿一桌,青峰大輝固定讓黃瀨涼太坐在他最小的女兒身旁,她總會在餐後抓著黃瀨涼太的手臂甩呀甩,用一嘴不純正的日文口音邀請他待會兒一起玩南瓜賽跑。(*美國感恩節傳統遊戲,是比賽者用一把小勺推著南瓜跑,規則是不能用手碰南瓜,先到終點者獲勝。)
食不下嚥的黃瀨涼太壓根兒記不住親手釀造的蔓越莓果醬是什麼滋味,被小女兒抓著在客廳拿短小的勺子比賽誰推南瓜推得遠也不復記憶,誰輸誰贏都不重要,他只記得住當青峰大輝看著妻兒時的神情是他一生也不曾見過的寵溺。
一個溫暖的家、大大的壁爐、客廳裡青色的沙發、酒紅色埃及絨地毯、掛在牆上NBA球星的豐功偉業、幾個最有價值球員呢黃瀨涼太數也數不清,整潔的廚房、收拾乾淨的階梯、柔軟的床、從閣樓望出去一片澄澈美麗的夜空住滿幾組星宿、兩個長相清秀的兒女,全都不是他和他的。
青峰大輝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他的。
黃瀨涼太不只一次夢見這樣太過真實的內容,青峰大輝說話的模樣、聲音、眨眼睛的速度、心跳的數據、隨便信手拈來一句的口頭禪、談吐灑脫的模樣帶著幾字髒話,真實得叫人反胃,他認為他夢到的就是未來,七年來在法國做過最美的夢就是看著青峰大輝娶妻生兒育女直至老死──而他自始至終就是個徹徹底底的旁觀者,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黃瀨涼太都在夢醒後哭得亂七八糟罵自己犯賤,笑自己活該。
愛情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給了對方一個能夠光明正大傷害自己的理由,對自己說會忘記又重蹈覆轍不停想起同樣的場景、一模一樣的人物,被傷透五臟六腑後清醒打自己一巴掌,才知道思念猖狂得叫人髮指,不值一提的單戀都是無以名之的傷口,七年來黃瀨涼太反反覆覆傷了自己太多次,法國對他而言不是適合療傷的地方、或說一旦離開了青峰大輝去到哪裡都在受傷。
──「……我不知道。」
七年前青峰大輝用這句話徹底搧了黃瀨涼太一巴掌,無花的果實成熟後淪為酸澀不堪的次級品,這就是黃瀨涼太的戀愛,未曾開花,卻結了果。
夢境的最後黃瀨沒有留宿,仍是一件單薄羽絨外套和圍巾,站在門口和青峰大輝道別,客套地說聲晚餐很美味即使他從不記得那味道,臨行前他總情不自禁的抱住青峰大輝的頸子,彷彿即將遠行的戀人般說了一聲再會。
青峰大輝最終,徒留一個憐愛的笑容印在他心口上後夢醒。
這是夢裡唯一存有的仁慈,黃瀨涼太為此感激得淚流滿面。
「…太……黃瀨涼太!」
猛然清醒後是一道低沉聲線的叫喊,黃瀨涼太睜開眼,喘了一口好大的氣,定睛一看潔白的天花板和自四周蔓延而來的消毒水氣味不難猜出這裡是醫院。
「啊……是小青峰!唔…痛……」
手腕一陣惱人的遲疼,不習慣針紮在皮膚裡的觸感,點滴弄得黃瀨涼太左支右絀,躊躇該不該拔掉時青峰大輝忽然抽了張紙巾湊過來,無聲地為黃瀨涼太擦拭濕透的臉龐,他才意識到自己又讓淚水濕了枕畔。
「你哭了整整兩天。」
青峰大輝的語調很輕、到底是三更半夜的病房,從窗外一片深層的紫色不難猜出時間向晚,擦乾黃瀨臉上的淚水後把濕一半的紙巾收進掌心,並沒有丟掉。
「兩、兩天?」黃瀨涼太很是錯愕的從病床的櫃旁找出剩三分之一格電量的手機,發現距離溺水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我怎麼可能睡這麼久?」
「醫生說你長期壓力過大,即使是輕劑量的安眠藥效果也會增強,是紅谷希望能你睡久一點的。」
青峰坐回病床旁的探視椅,黃瀨才發現空蕩蕩的病房只有他倆。
「小青峰一直……都在這嗎?」
「我有回飯店洗個澡換套衣服再過來,紅谷和Elita都輪流來照顧過你。」
「原來如此,謝謝……抱歉給你們添麻煩。」
「你夢到什麼?」
「咦?」
「你夢到我對吧,為什麼哭?」
青峰的直球向來打得又準又疼的,黃瀨涼太語塞幾句,找不到適合的回答,反駁也不是、認同的話那麼接下來又該說些什麼好,思忖的同時下意識的逃避著青峰大輝襲來的視線。
是,我是夢見了你──我夢見你退休後娶妻生子過著快樂生活──為你的幸福泫然欲泣得不能自己,我夢見了這樣的你。黃瀨涼太想這麼回答,話卻說不出口,點滴宛如不是打在手上、而是他胸前似的,疼得七葷八素。
見黃瀨涼太遲遲不回應,青峰大輝捉緊了掌心忍不住焦躁起來,內心還惦記著黑子哲也一句『別逼他』,下一秒話語卻先聲奪人。
「……喜歡你。」
黃瀨涼太聞言愣了愣、抬頭驚愕地瞪著青峰大輝。
「七年前我沒能回答的問題現在告訴你,喜歡你,喜歡到快要發狂,黃瀨涼太,我喜──」
出手摀住青峰大輝蠕動的雙唇,黃瀨涼太連指尖都在顫抖,搖著頭求他別再說下去,青峰大輝頓住,轉而抓住黃瀨涼太的手腕,對著白皙的掌心輕輕印上一個吻、挺拔的鼻樑蹭過掌紋騷癢著內心,讓黃瀨涼太原本乾涸的河口淌出新的水源,徹底崩潰。
──求你不要說喜歡我、一句話都不要再說。
──不要喜歡我,我不值得你喜歡,喜歡上我沒有好事。
──小青峰,我寧願你恨我躲你七年,真的,你恨我吧,這樣我們都會好過得多。
──七年前當我只是問好玩的,我都忘了,小青峰,我不喜歡你,一點都不喜歡,我會當作從來沒遇見你,你也忘了吧,請把至今的一切全部都忘記。
黃瀨涼太的聲音悶在鼻腔斷斷續續,青峰大輝卻一字一句聽得再清楚不過,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拒絕著青峰大輝的告白、柔軟的聲線卻不停傳達著『喜歡你』的訊息,青峰大輝不只一次痛恨七年前他的年少輕狂自命不凡,盯著黃瀨涼太哭到全身顫抖,才終於懂得什麼叫心疼。
蠻力抱住黃瀨涼太的身體也不在意是否動到了點滴管,青峰大輝的擁抱既笨拙又溫暖,黃瀨將頭靠在他頸肩處,哭得唏哩嘩啦。
「我不會忘,你知道我向來不是這麼聽話的人。」
黃瀨涼太的淚水燙得青峰大輝的臉在燒,濕了衣襟的眼淚灼熱卻真切,青峰大輝模模糊糊的在想,要是七年前他就這麼抱住黃瀨涼太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就著姿勢吻上黃瀨久未經水分滋潤的唇,仗勢病人虛弱反抗不了吻得很深,黃瀨涼太試圖推開一雙手又讓單手抓球習慣的青峰大輝一手掌握,差點吻腫小模特的唇後以濕潤的舌尖舔舐黃瀨涼太臉上的淚痕,煽情的畫面再度令他將肌膚染成漂亮的嫣紅色。
和夢境完全不一樣,青峰大輝太過溫柔、溫柔得叫人不敢置信,七年前明明也接過吻的感受卻相差甚遠,黃瀨涼太在接吻後露出不甘心的神情弄得肇事者青峰大輝有些把持不住。
「……小青峰好狡猾,又好傻。」
「這我倒承認。」
「咦?」
「我如果不傻,就不會喜歡一個人七年以上……你比我更傻,不是嗎?」
抬起一對比夜空更清澈的霄藍色眼睛與黃瀨涼太平視,青峰大輝笑得很輕,在黃瀨涼太皺著眉還在忖度該用什麼話反駁時用鼻尖蹭過他哭過變得紅潤的左臉,悄悄又吻了一次。
我喜歡你……
僅僅四字,卻是黃瀨涼太一生中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法國時間停在七月七號凌晨五點,一個源自日本上空逐漸造成的低氣壓旋渦正逐漸變得巨大,渾沌無比。
16 黑子哲也ver.
得知他倆在美國待三天後又跑去南美度了四天假,桃井五月扔下和男朋友的約會跑去機場接機,火神大我和黑子哲也結束手續入境,在海關通過護照從二號出口方一走出,便看見剪短頭髮的桃井五月朝他倆活力的揮揮手。
火神和黑子驚訝的互望一眼、大概也猜出桃井是什麼心思,笑了笑拖著行李箱過去打招呼。
「來接機應該要先說一聲吧,搞什麼突襲啊,要是班機誤點妳怎麼辦啊?」
「老虎你不明白的,我這叫驚喜!哲君你說對吧?」瞇起眼衝黑子哲也笑得開朗,黑子淺笑起來,淡淡點頭。
「……桃井的新髮型,很好看。」
被黑子哲也一捧便飛上天的桃井五月黏上去,火神大我倒也不在乎這種場景,對於桃井而言僅只習慣的小事何必錙銖必較。
三個人走出機場,桃井開了車過來,結果是火神彆扭地塞在酒樽色Mazda2(*為日本Mazda汽車的產品之一,Mazda2屬女性用小車,駕駛超過190cm需要彎腰開車。)的駕駛座裡充當司機,摟著黑子手臂的桃井在後座聊起天。
開頭不外乎是客套的問起黑子這一趟去美國有什麼收穫,營養師學會安排的實習行程相當充實,不少醫學權威進行各方面的演講,實際見識幾許應用營養學的行業,好比減肥產品的心思真令黑子哲也讚嘆,往後四天假他倆在南美的巴西、阿根廷兩個國家待上,對異國的傳統食物做了些研究。
升上研究所後倒也不是放棄籃球,轉了個跑道為將來鋪路,桃井五月曾在黑子煩惱大學出路時悄悄問過以後是不是跟著火神一起去打NBA或是BJ?黑子哲也認真的思量過的結果是否。
和火神大我打球稱得上是黑子哲也喜歡的事物中佔據TOP,他倆為籃球死心踏地忠貞不二已是既成事實,大學方畢業火神便收到來自美國華盛頓巫師隊的邀請、想是阿列克斯從中牽線,火神大我當時再心癢難耐得可以仍然咬著拒絕和NBA擦身而過,這決定黑子哲也是最感錯愕的人,或多或少猜出火神想待在日本打球的想法,彼此為此冷過的戰多不勝數,火神大我很好聽的丟下一句:『籃球哪裡都能打,但你卻只有在這裡。』徒留黑子哲也滿腹怒火和委屈。
他已經為畢業後的出路夠煩惱了何苦火神大我增添這一樁壓力沉得黑子哲也自覺捉襟見肘?早已度過當初那個企求天天見面天天親吻的青春年歲,黑子不願和火神一起打職業籃球就是擔憂過於習慣的兩人模式終有一天會變節,他不得不去思索未來的事:哪一天他們不打籃球了呢?球員是有選手生命的,要是輝煌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那麼他們還能做些什麼?
獨自煩惱著將來,那一天火神提著兩袋酒做探望禮,兩人在酒精的揮發作用中淡化厚厚一層心牆,攤牌說到彼此都淚流滿面,要喜歡一個人何其容易,可試圖延續情感順順遂遂卻淪落壓雪求油的狀態,講著兩個男人能有什麼未來,黑子哲也頭一次在火神大我面前哭得那樣狼狽,只要說喜歡討厭就能解決事情的年紀已經很遠,不是再怎麼拼命去愛就能開花結果。
火神大我起初靜靜地聽著黑子哲也一字一句,握緊拳頭又放開,啤酒入喉氣泡刺激黏膜食道緩緩燃燒起來,他確信人在微醺狀態就會變得脆弱,撫摸黑子哲也哭腫的臉龐一語不發,強烈的不甘和委屈傳達過來,撞得他心房沉痛,聽完黑子長篇大論難見的死胡同發言,一直以來都是用樂天想法交往過來的兩人事到如今才驚覺原來現實壓得人這麼重,不似籃球努力後就能得分,愛情不是耕耘就能豐收。
待黑子哲也說完後火神大我從啤酒袋裡拿出一本空白素描本,用鉛筆在上頭畫出一幢形狀扭曲的房子,他用筆頭指了指屋子,說這是他們以後的家。
接著他補上二樓、在中間為哲也二號添上一間小閣樓、樓梯間、臥房、廚房的位置、電視牆該靠哪裡、時鐘掛在床頭櫃上、浴室擺了個大浴缸、該是客房的位置寫著書房兼健身房,火神大我笨拙地在家門前畫上兩個火柴人和一團看上去該是動物的物體,認真的講解起來。
『等我不打籃球時就要開間餐廳,店鋪在一樓,就先暫定賣日式料理吧,你不是最喜歡喝我做的味噌湯?那一定會成為我們的招牌……還有二樓就是我們的家,這個是臥房,一定要買個大大的雙人床才行,你睡姿真的很差勁,我受夠被你踢下床的日子了,然後,你看,這裡是浴室、還有這個閣樓讓給哲也二號,牠可是越老越肥,廚房就在盡頭,中間是你的書房、和我的健身房,這可是我規劃很久的設計圖,未來我和你就住在這個家,早上起床準備開店、晚上休息後躺在床上一起看NBA現場轉播,在浴室裡一起泡澡,週末時帶著哲也二號散散步、或看場新上映的電影,即使牽手上街也不害臊,到那種年紀大概連恥ずかし(*Hazukashī:害羞、害臊。)都不會拼了……咳,那個,還有,在美國同性戀夫妻對認養非洲小孩很盛行,若你要領養孩子我也沒問題,我會支持你的任何決定,像你一直以來支撐著我一樣,喂,黑子哲也,你不用擔心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就算你不喜歡我了,我也會一直喜歡你,然後等到你再一次愛上我時,就結婚吧。』
柔軟、懇切、溫煦地說著,和火神大我這充滿攻擊性的名字截然不同的溫柔令黑子哲也不願也得願的再度淚流,他主動牽住火神熾熱的掌心,涵蓋哭音細若蚊聲,點著頭說好。
火神大我的求婚方式讓人心頭一陣溫潤,再也沒聽過更美好的未來計畫,他在腦海裡描繪著兩人一起在餐廳忙進忙出的景象,忍不住紅了雙頰,所有困惑在瞬間灰飛煙滅,苦思良久的出路問題也變得清晰。
決定實踐將來開餐廳的計畫,黑子哲也把運動學程轉向營養系,從健康飲食的觀念出發讓無論男女老少凡來用餐的人皆能攝取既美味又無慮的養份;同時期得知火神拒絕NBA的邀請,日向順平便詢問火神有沒有打BJ的意願?火神考量後和黑子討論過,便在信州勇士隊安定下來直到現在。
桃井五月耳聞這對交往八年的情侶的豐功偉業總忍不住羨慕起來,人要相戀像呼吸般容易、相守卻宛如掐著彼此的咽喉寸步難行。
大概聊過美國和南美洲的趣事,黑子哲也知道桃井五月按耐不了切入核心,在她提問前便俐落的回答一句:「青峰現在過得很好。」
桃井五月詫異片刻、隨後露出安慰的神情笑得很釋然。
「……這樣啊,終於能夠說出『過得很好』這個詞了嗎。」
黑子看著桃井的神態,跟著微笑起來,她漂亮的桃粉色眼珠子一轉,瞟了駕駛座的火神一眼。
「讓我猜猜,老虎臉上的傷應該就是阿大打的?」
「什麼啊,你這明知故問的女人。」火神在前座無奈的嘆口氣,惹來後面兩人一短一長的笑聲。
「誰叫你瞞我們這麼久嘛,搞得我也好想打你了。」
「給我慢著黑子那傢伙也知道內情!為何衝著我打!」
「嗯?說什麼傻話,我們怎麼可能動得了手打哲嘛,所以只好打老虎你了,為了哲委屈一下不為過吧?」桃井眨眨眼、黑子為此笑得很淺,他們總拿愚弄火神當有趣。
呆愣呆愣的火神大我也就同意了這個說法,喃著:「這麼說好像也是……」將方向盤轉往東京市區,桃井忍不住笑出聲來,黑子無奈的輕嘆,他的戀人是遲頓王這點早從八年前就心照不宣。
打算先回火神和黑子的租屋處放行李,桃井也同意待會兒的午餐約會,期間三人天南地北聊著,正看見公寓一隅,桃井五月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發話人竟是青峰大輝的母親。
「五月?在忙嗎?」
「咦?初、初子阿姨!怎麼了嗎?」
電話一頭傳來溫柔的聲音,語調卻顯得匆促起來:「不好意思,希望沒有打擾到五月妳,請問……關於大輝的事妳知道嗎?」
「初子阿姨您的意思是……阿大發生什麼事了嗎?」
桃井此話一出,黑子和火神不由得同時看向她。
話筒傳來中年婦女淺淡卻亙久的嘆息。
「他現在人不在美國,球團昨天透過桐皇的教練轉達給我『願您丈夫一切安好,早日康復』的訊息……我想,大輝應該是有著苦衷才撒謊離國的,但我沒辦法透過電話聯絡上他,他大概在出國時忘了將手機設定為國際漫遊,想問五月知道大輝有可能去哪裡嗎?」
她此話一出差點嚇壞了桃井五月,青峰大輝竟撒全世界最差勁的謊請過球團的假,她捏了一把掌心的冷汗,皺著眉看向面露困惑的黑子哲也,輕輕搖頭。
「初子阿姨,我想這件事還是當面談會更好些的,請問您現在方便嗎?還有阿大另外兩個朋友,我們會一塊過去找您。」
「如果五月方便的話,阿姨這沒問題的。」
「那麼,阿姨待會見,我先掛電話了。」
「待會見,不好意思打擾五月了。」
「不會,您別在意……」
和初子結束通話後桃井五月頹喪的躺上椅背,火神和黑子彼此互瞧一眼,猶豫該不該問究竟發生什麼事,車內沉默了十分鐘之久,方向改往青峰大輝六年來沒回過的老家,桃井在整理混亂的情緒後,坐直身子嘆氣,輕描淡寫地帶過青峰大輝的童年過往。
青峰的父親辭世已經十來年,青峰大輝在這些年歲裡沒有必要不會提起父親的事,對母親亦同,怕是好不容易離開傷痛的母親再度憶起父親離開的事實,青峰大輝對父親的死向來閉口不提、連對桃井五月也守口如瓶,如今卻輕易地為黃瀨涼太撒出瞞天大謊,頭腦簡單的青峰大輝也許想都不曾想過球團竟會特地捎來一通電話關切,想到這裡桃井五月就頭疼,她該找些什麼理由來向初子阿姨解釋一切?
──初子阿姨,阿大是為一個喜歡了七年以上的對象才匆促離開美國的……
──初子阿姨,我該誠實告訴您嗎?阿大是為了一個喜歡了七年以上的男人,才匆促離開美國的,您會反對同性戀嗎?
無論桃井五月有多麼想對初子坦承,然這一切卻不在她能力範圍之內。聽完始末的由來,火神大我的表情暗下來,黑子哲也安靜地望著車窗,焦距卻不在外頭流連不返的風景上。
七月七號這一天,距離抵達青峰家還有五分零七秒。
17 青峰大輝ver
收拾行李出院後紅谷雪載著兩人回飯店,攝影進度被延宕良久,Elita想出新的方案打算兩星期間沿著Deauville一路拍回巴黎,距離寫真集公告發售的時間還有大半年,除卻France外Elita不是沒有考慮過至外國拍攝,好比在她心中能和廢棄畫上等號的紐約,和法國截然不同的空氣和風光,高樓大廈華美處外藏匿太多犯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形象或許意外適合黃瀨涼太。
得知自己讓工作團隊等候多時的黃瀨涼太不是幾句愧疚和抱歉可以形容,出院之後對工作積極得可以,投入攝影後黃瀨幾乎沒怎麼睡、待機時忙著閱讀近期的時尚雜誌,Elita暫時沒讓黃瀨再下水,在海岸和港口處拍了幾天才將場景轉為Deauville的街道。
這幾天青峰大輝跟著紅谷雪看著黃瀨涼太和Elita忙著團團轉,心裡曉得是工作,一面熟悉攝影作業一面熟悉久違七年的黃瀨涼太這個人,一路觀察下來發現黃瀨變得不多,或許剪短了的頭髮讓他看上去成熟不少,骨子裡還是有些頑皮的少年,會對STAFF開玩笑、發言有時讓紅谷雪氣得牙癢癢,對誰都笑容大放送,唯獨面對他時會避開視線,直到青峰大輝看得他受不了時才微微傾過身子偷瞄,然後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工作時就變了一個人,面對鏡頭的黃瀨涼太毫不做作,該笑就笑該怒就怒該面無表情時宛如放壞的娃娃般面容清秀卻生鏽,Elita是個比起想像中還要嚴格的攝影師,一但現場控制得不好首先抓來殺雞儆猴的絕對是身為模特兒的黃瀨涼太、再來從燈光師、化妝師、道具組狠狠罵過一輪後再重新拍攝,大夥被責備得頹喪時反倒是挨罵最慘的黃瀨涼太用青峰大輝聽不清的法語耍寶,現場氣氛頓時和緩起來。
紅谷雪拉了張椅子要青峰大輝坐他身旁,拍攝時經紀人要做的就是盯著黃瀨涼太注意他的言行和權益,怪不得黃瀨要說她像老媽子,陪著紅谷的青峰不禁有種坐在黃瀨母親身旁的錯覺。
附近工作人員把買回來的紅茶和咖啡遞給兩人,紅谷接下後告訴青峰她不喝咖啡,也沒多在意的青峰拿過咖啡後差點噴出口,說是燙不如形容成味道詭異──
紅谷雪挑著眉抓住紅茶的手笑得發抖:「噗哈哈哈怎麼樣?好喝嗎?」
青峰一臉詭異的盯著手上的咖啡,望向紅谷雪咬牙切齒的問這是什麼?
「Elita工作組的特產,玫瑰鹽摩卡咖啡。」
紅谷雪笑得瞇起眼,青峰大輝面露複雜神色在她與玫瑰咖啡間來回看去,紅谷解釋這咖啡當初她來喝時也嚇了一跳,黃瀨甚至當場噴出來,Elita特愛這味道的咖啡認為能夠提神,不過就是想讓青峰大輝也嘗嘗這永生難忘的滋味。
一下子對於法國的咖啡總特別好喝的印象瞬間被打破,青峰大輝最終沒有喝完那一杯咖啡,倒是想像起黃瀨涼太被咖啡奇妙的口感嚇了一跳的表情,忍不住盯著忙碌工作的他揚起淡淡笑意。
這一天拍攝時間拖延至午夜,夜景的燈光特別不好打,Elita欲趁著還沒漲潮前將照片拍到一個段落,黃瀨涼太半句抱怨都沒有出口,反倒要求Elita重拍幾個場面,兩個不懂休息二字怎麼寫的人徹底折騰了工作組,紅谷雪起初還擔心黃瀨涼太整天工作下來的身體狀況,望他認真的神色後收回擔憂,坐回位置問青峰是否先回飯店休息?而來人帶著幾絲倦意婉拒。
Deauville的晚間比起白日要來得低溫許多,何況是向海,夜風參雜海風,冷得穿著無袖背心拍攝的黃瀨涼太一層雞皮疙瘩,專心一致工作時自然沒注意太多,黃瀨下意識用掌心摩擦手臂,待Elita發現時黃瀨的雙唇被凍得發青,連忙喊住暫停,黃瀨涼太還搞不清東西南北為何要停止拍攝,臉色難看的青峰大輝走近用乾淨的外套圍住他送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瞪了他一眼後走回位置上,黃瀨抓著手裡的熱咖啡默默感動起來。
轉過身小心翼翼嚐了一口咖啡,還在回味青峰大輝笨拙的溫柔,下一秒背叛味蕾的口感讓黃瀨涼太噗一聲把嘴裡的熱咖啡傾洩而出,吃驚的回頭看青峰大輝、料不到他和經紀人仰頭笑得險些摔下折疊椅。
太熟悉的難喝氣味,玫瑰鹽摩卡咖啡,黃瀨涼太傻呼呼的感動之心瞬間碎成兩半,Elita走過來皺著臉唸他太浪費,接過玫瑰咖啡逕自喝得開心,望向喝起怪咖啡的Elita、再看看笑得沒心沒肺的青峰大輝和紅谷雪,黃瀨涼太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一股溫熱的暖流淌過心頭,悄悄的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黃瀨涼太悄悄盯著笑得開懷的青峰大輝,腦袋擅自重回多年以前因一場取勝的比賽青峰大輝笑著勾住他的頸子,清朗笑聲迴盪在耳畔良久的場景,之後再見青峰這樣的笑容是幾年以後黃瀨涼太也數不清了,懷念這個詞刻在腦海運作起來,現在那個認為再也見不到的人坐在面前,因對他惡作劇而笑得像個男孩,黃瀨涼太再矜持還是戰敗。
猖狂的從來不是思念,而是名為青峰大輝的恐怖份子,隨意侵入他的生活把人弄得亂七八糟後再抽身,逃離以為能忘才發現怎麼樣都忘不了。
──喜歡就是想看見你的臉、想聽到你的聲音、想碰觸你的身體,僅僅如此還不夠,想要你的一切。
──喜歡你,喜歡到快要發狂,黃瀨涼太,我喜歡你……
模模糊糊想起桃井五月曾說過的話,和青峰大輝在醫院的告白重疊起來,黃瀨涼太不爭氣的紅了臉頰,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用凍紅的手拍拍燒熱的雙頰,開口用法語喊著要Elita繼續拍攝。
青峰大輝沒注意到小模特染紅臉龐是為什麼,一陣大笑後他安靜下來盯著進入工作模式的黃瀨涼太,眼底沒展露出來的笑意極深。
坐在一旁的經紀人在幾天看下來青峰大輝和黃瀨涼太之間的氣氛比起從前柔軟許多,相視便劍拔弩張的緊張和尷尬消去大半,她猜出或多或少和黃瀨待在醫院那兩晚有關,試探過黃瀨涼太他也只是笑著說沒什麼,絲毫沒察覺紅潤的耳根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沒吵著要她趕青峰大輝回美國,經紀人自然是寬心兩人有好發展的,反過來想好發展卻是壞預感,紅谷雪長久以來累積的疑問和壓力全和青峰大輝息息相關──她瞟過青峰一眼,抿了抿嘴唇,決定問個清楚。
起身要青峰跟她回飯店一趟,沒想多的青峰大輝隨著紅谷雪從拍攝現場往飯店走去,夜晚海風擾人,星光照在沙灘上將兩人的腳印灑成一道溝渠,青峰大輝的心情很好,導致他漏看紅谷雪嚴肅的側顏,還在欣賞Deauville叫人讚嘆的海景風光,紅谷雪突然問了一句:「你接下來的打算是什麼?」
青峰大輝頓住步伐,看向皺起眉的紅谷雪。
「……帶走他。」青峰語調平淡的回應,表情隨之沉穩起來。
紅谷聞言挑眉笑了,從鼻腔哼氣得輕藐:「少開這種國際玩笑了,青峰大輝,帶他走,你真當他是言聽計從的女人?」
青峰淡然的搖頭,沒回答她。
「要不你是什麼意思?黃瀨現在是領著法國身分證的人,你想帶他去哪裡,美國?日本?帶走他然後要他放棄模特兒事業你也從此再也不打籃球?」
紅谷雪此話一出,青峰微微蹙眉:「……這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現役最有價值NBA球員傻到這種程度,你來法國是為什麼,別告訴我你只是想見他。」見青峰沒回答,紅谷雪的神態難看起來:「青峰大輝,如果你並沒有下定決心,現在就給我離開法國。」
──下定決心。
青峰大輝這才恍然大悟,紅谷雪的話中有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別忘記你倆都是男人,這世界對於男同性戀並不寬容,何況你還是鼎鼎有名公牛隊八號球星,單場最高得分42的最有價值球員,而黃瀨涼太是個登過Vanity Fair封面的模特兒,彼此都是公眾人物,難道你要在鎂光燈下出櫃?」
青峰大輝噤聲,沉默地聽著紅谷雪說話。
「如果你只是想見他一面,很好,現在你已經見過他了,就請麻煩快滾回美國,涼太若是同意你們互留號碼偶爾聯繫我並不會多說什麼,不要沒有思考過就貿然行事,黃瀨涼太可禁不起你這般傷他兩次……青峰大輝,我曾經以為你是一個深思熟──」
「再也不會了。」斷了她的話,青峰大輝垂首與紅谷雪灰色的眼瞳直視,片吋不移望進眼眶深處:「至少這點,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他第二次。」
凝視青峰大輝平靜內斂的神情,紅谷雪緩緩笑起來,和七年前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相差甚遠,在美國六年究竟磨去他多少稜角不得而知,若艱苦的環境真能讓人成長,青峰大輝也許再也不是值得她等、她恨、她憂的男人。
「……說實話,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這個人。」
青峰聽她忽然吐露真心,由鼻腔哼笑一聲:「這點或多或少我有感覺到,應該說,你會對我有好感才奇怪?」
「唷,還算有自知之明嘛?」
青峰以無聲代替回應,兩人沉默半晌,夜晚海風伴隨沙粒吹過肌膚搔得有些疼,他看向起伏穩定的海面拍在岸上發出韻律的浪濤聲,突然問了一句:
「沒記錯的話,七年前那通電話是妳撥給我的吧?」
紅谷面露詫異,隨後瞭然的輕笑出聲:「正是……你什麼時候猜到的?」
「聽到你說話的瞬間就意識到了。」
「七年前啊……如果能夠重來,砍掉我的手也不會撥那通電話給你。」
「是嗎?我倒是很感謝妳。」
「什麼?」
「要是你沒有打那通電話,我大概一生都不會聽到那傢伙的真心話。」青峰轉過來面向紅谷雪,頷首表示感謝,神情深層。
紅谷雪凝視著青峰大輝,倏地不曉得該做些什麼反應才好,愣了片刻後無奈的笑出來,露出『真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輕推青峰大輝的肩膀。
「我有點可以理解為什麼涼太總是贏不過你的原因了。」
「嗯?大概是因為我很強?」
「哇──你這可恨的自我膨脹者快把一切都搞定!我已經受不了這樣的狀態啦!對黃瀨涼太看是要蒸要炸要煮要煎都行總之快點了結!」
對展露本性的紅谷雪青峰大輝不知為何畏懼起來,氣場太強的經紀人連NBA球星都本能性的害怕。
之後兩人回飯店替黃瀨涼太準備暖暖包和較薄的棉被和浴巾,打好算盤反正對青峰大輝再也無所忌諱的紅谷雪一派自如的指揮他拿這拿那,當然不是好惹的青峰大輝在唯命是從後無視輩分關係偷偷踩住她的後腳跟見她華麗一跤以手上都是東西為由拒絕拉起跌慘的紅谷雪。
──merde!(shit!)這種人為什麼會是黃瀨涼太的男朋友(經紀人)!
一來一往最終是青峰大輝放下手上的東西小心翼翼拉起紅谷雪,垂著眼睫聊表歉意地梳過她摔亂的頭髮,她看向青峰大輝一臉平靜的用指尖為她梳直亂髮,伸手撫摸他和七年前見過相差甚少的平頭,讓他蹲低後印下祝福的一吻在額心,她揚起法令紋笑得很溫和。
「Allez.」(加油。)
接下來你要走的是條艱辛的道路。紅谷將話藏在喉頭內,她終於明白對於眼前的男人不需要給什麼忠告,他不是靠建議活過來的人。
「願上帝祝福你,好好去愛吧。」
18 黃瀨涼太ver.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身旁已經習慣那個人的存在。
出院兩週以來黃瀨涼太沒日沒夜投入拍攝,等到收工後夜深人靜爬上床時,會發現在Hotel Marie-Anne中庭設的小運動場練球練得大汗淋漓的他沖完澡橫亙床鋪呼呼大睡。聽經紀人說幾天前才把飯店的籃框練壞惹來一陣喧然大波,差點就被發現的NBA球星身分是靠Elita一句法文的mes couilles(*極度下流的法文髒話,同義英文的my testicles,欲清楚解釋請自行查閱。)才讓那些聒噪的櫃台小姐閉上嘴。
鮮少聽Elita出口這類低俗的字眼,黃瀨涼太除了大開眼界外同時也對Elita有多麼討厭年少無知的女人這點添了一層更深的體認。
今天終於結束私人沙灘的拍攝,想著明早總算能上街征服一整排的馬卡龍商店黃瀨涼太便精神抖擻,回到057號房心裏清楚不是他一個人的房間,關上門時的動作刻意輕了,倒在床上的男人翻過身望他。
「過來。」
黃瀨涼太解下圍巾掛在沙發椅背上,瞟向坐起來的青峰大輝一眼,兩人四目相接對峙略約三分鐘,最後還是黃瀨涼太猶如戰敗的小狗般夾著尾巴坐上床緣,被他從背後抱上,實實地摟著。
「小青峰你這樣太霸道了,我還沒洗澡……」
「難怪有點臭。」
「你……就跟你說我還沒洗澡!快點放手!」黃瀨氣結。
「別吵,我想放手時就會放手。」
蹭著小模特的側臉,青峰大輝八成曉得這麼做他接下去就會染紅耳根,黃瀨涼太試著站起身卻未果,哪一天紅谷雪才會聽他的話替青峰大輝安排另一個房間?輕拍青峰大輝牢固的手背還不放棄掙扎,黃瀨涼太一面遠離他湊過來的臉龐一邊極力抗議,好不容易青峰大輝鬆了手小模特一站又被扯著手腕抓下床鋪,就算是棉被一摔還是疼的,黃瀨涼太的後腦勺撞得有些暈,試圖爬起身,轉過頭青峰大輝的臉就在視網膜前綻開。
放大又放大。
倏地忘了該反應,黃瀨涼太睜著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盯著青峰大輝略帶困倦的臉龐,黝黑的膚色貌似在沙灘的洗禮下又更黑了一層,他不記得中歐的陽光有這樣烈,還是他本來就是容易曬黑的體質。
「小青峰變很多呢……」
「哪裡?」
「很多啊,變得比以前瘦、臉蛋也變得比較長了,還有肌肉也比以前壯很多……這點真可惡。」小模特忍不住讚得咬牙切齒。
「還有?」
「這個嘛……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不過變最多的果然是性格,以前的你可是目中無人的很,連小桃井都受不了。」
「這也沒辦法,當時大家弱得離譜。」
「被你這外掛王批評弱我總覺得火大哇怎麼辦……老虎和小黑子那時候打贏桐皇真是正好銳銳你這燄氣,沒留在日本看第三次I‧H賽我到現在都還……─」沒把話語接下去,青峰大輝直勾勾盯著他欲言又止的狼狽神色,閉口不提。
──都還怎麼樣?
黃瀨涼太不敢預想青峰大輝下一句的台詞會是什麼,七年前的事彼此沒有說破卻心照不宣的不曾提起,無論是賽前的夜晚、亦或他不告而別的這七年,青峰大輝只是在睡前抱過他,偶爾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然後沉沉入睡。
還是那樣恣意妄為的男人、夾雜著帝光時期開朗而率直的青峰大輝,時而強硬時而溫柔,說他變得多不過也就這樣,青峰大輝不會是誰,還是他記憶裡那個人、他的初戀情人。
「黃瀨涼太。」
沉默片刻青峰大輝終於出聲,將額頭靠住黃瀨涼太帶點海沙的肌膚,猛然接近的速率和距離嚇著黃瀨,欲退又被緊抓,於是不知所措地望向青峰大輝太過深邃的青色眼眶。
「跟我一起去美國。」
美國。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黃瀨涼太幾乎以為自己耳鳴,否則青峰大輝現在開口的話語怎麼會聽來如此模糊得不切實際?
他面對青峰平靜的臉龐輕笑,模特兒好看的臉肌揚起笑紋。
「……這個遲來的愚人節玩笑很有趣,小青峰。」
青峰不滿的挑起眉:「你以為我在說笑?」
「就是玩笑了,要我去美國做什麼,觀光旅行?丟下法國的一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事業,就只為你一句『跟我一起去美國』?」
「正是。」
「你把我當什麼,路邊廉價可攜的妓女?」正對青峰大輝沉穩過頭的神色,黃瀨涼太感到動搖的自己多麼愚蠢。
青峰大輝盯住他逐漸扭曲稻草色眼睛,淡淡一句:「對我而言你就是你,沒有什麼好比喻的。」說完後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無數次、無數次黃瀨涼太想掙脫他吻得太過慷慨激昂的唇間,被勒緊的手腕固在飯店柔軟的床墊上,側過臉想躲卻反被抓住下巴掠奪得夠深,感覺得到自己的口腔正讓他放肆的侵犯,黃瀨涼太噙著淚紅了臉龐。
你這個無禮又霸道的男人。吻後黃瀨涼太半點殺傷力都沒有紅著臉瞪視他喃了這麼一聲,青峰大輝笑得更是不可一世。
後來青峰大輝甚至意圖扒掉小模特身上的BALENCIAGA(*法國服飾品牌)上衣和褲子,黃瀨涼太巴了他一口落荒而逃往門口旁的浴室砰!一聲甩上門逃之夭夭,青峰大輝不滿的瞪向浴室咋舌,發著悶氣躺回床上。
被吻到雙腿發軟的小模特蹲在洗手台前不敢喘一次大氣,偷偷打開浴室門從玄關處拎過鵝黃色行李箱再逃回去,靠在兩層檜木和毛玻璃交叉製的門邊輕拍雙頰讓自己振作:又不是頭一次接吻了是吧是吧是吧黃瀨涼太少像個娘娘腔一樣你都是個二十五歲大男人了給我振作點啊!
混亂之中滑開行李箱拉鍊試圖從找出睡衣這法子讓思緒冷靜,黃瀨涼太從底層翻出簡單的寬厚POLO衫,不拿還好一拿不得了,行李箱被用力過猛的他宛如事故的車禍翻覆,黃瀨涼太頹喪的嘆一口氣把行李箱搬回正面,一件一件將乾淨的貼身衣物重新塞進行李箱,隨手拎起一件最常穿的黑色罩衫,外套口袋掉出一張揉得有些舊的紙張。
想著這是什麼?邊拿起揉皺泛黃的紙,黃瀨涼太攤開它時不免屏息,或說忘記怎麼呼吸。
──五月十四、母親節特輯。
雜誌斗大的標題仍然色彩繽紛,幾年以前的雜誌內頁被當時的他小心翼翼撕下來保存,像提醒自己般每天帶著,還記得放在錢包的東西居然收在罩衫裡,黃瀨涼太不由得笑得苦澀又狼狽,他怎麼會忘卻這最簡單、最重要的小事。
視線瞄向紙張左下一格長相嫻淑氣質沉穩的中年女性,還沒有魚尾紋的她看得出來年方過四十不屆五。
黃瀨涼太將雜誌內頁折半收起合在掌心內,蹲在浴室門前。
「……黃瀨涼太,這樣太難看了吧,健忘鬼嗎。」語畢,捏緊手裡的紙張,黃瀨涼太笑意很深。
事到如今、或說事已既成……懸崖,總能勒馬的。
19 黃瀨涼太ver
當年只算個小有名氣的平面模特兒,同時期忙著練習籃球隊弄得分身乏術,黃瀨涼太不只一次朝紅谷雪表態他暫時不想更深往模特兒界發展,看在他還是學生的份上經紀人也沒攔他,為了工作犧牲青春這事太傻,偶爾她有時間也會趁著工作空檔去看看帝光中學的比賽,籃球打得好壞與否不是她的專業領域,不過看著黃瀨涼太在球場上笑得光耀奪目他有多愉快便略知一二了。
方升上國三時四月開學緊鄰五月母親節,雜誌社為接下來的節日鬧得沸沸洋洋,當期有個小企劃名字取得頗白話的,叫真心話大告白,是藉由採訪母親說出對於兒女的期盼,逆向操作地讓孩子瞭解母親節的真正意義,總編那時找紅谷雪問問這企劃就讓黃瀨涼太去做行嗎?他倆都看好這年幼小模特,讓他從這類能建立良好形象的企劃發跡再好不過,紅谷雪接下CASE和黃瀨討論過本人對這工作也有極高的意願,企劃形象負責人就這麼定下來。
其實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趁著放學還週休上街頭或市場一趟隨機採訪幾名婦女,問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情再將母親的心情寫成一封信寄往當事人兒女的學校或公司,過程拍張照放上雜誌即可,說是令人感到溫暖的小企劃,黃瀨涼太當時可興奮了,難得可以正大光明脫離赤司征十郎見鬼般的訓練內容──還有每晚one on one的對象。
不知不覺等查覺到的時候青峰大輝就在他心底一個位置佔著不走了。
最初只是憧憬,再來就變質成了喜歡,黃瀨涼太還記得中學二年級他一句『連自己都不自愛,怎麼可能會變強?』將長久以來隱忍的委屈剖成兩半看得透徹,誰都說憧憬是因為遙遠所以才存在的感情,那麼一旦過於靠近的話、就不得不淪為愛情了吧?眾說紛紜之下沒有結論,黃瀨涼太只依稀曉得總之青峰大輝這個人特別地不得了,至少在他心底是。
國三這一年不過三百六十五個日子,青峰大輝變了很多,待在他身旁的人都不得不為他這般蛻變備感唏噓,強得孤寂的王者最終徒留一片死胡同,哪裡還有希望可言、把自身的寄望徹底摧毀的人不正是青峰大輝自己,黃瀨涼太站在隊友的位置盯著青峰大輝這些年歲,才發現再多的崇拜不過爾爾。
跟著他身後追,他停他就頓、他跑他就衝,桃井五月曾經一句玩笑話諷他阿涼有時很像一頭忠心耿耿的黃金獵犬──連青峰大輝一個驀然回首都擒不了,黃瀨涼太無可奈何地對自己攤牌,是憧憬亦或愛,反之,都是他既成的感情,愛就愛了,輸就輸了,年少輕狂並不懂得那樣多,對HOMO、同性戀的辭彙還不算有太大反應,黃瀨涼太告訴自己等到藏不了時再說、待滿溢而出時再傾瀉也不遲。
企劃在雜誌發行兩個禮拜前開始,黃瀨涼太跟著公司派的攝影師在新宿或池袋街頭繞繞,東京的特產什麼不乏就是人多,小模特帶著商業笑容採訪一個又一個年歲在她臉上刻畫痕跡的婦女,一面忍下惆悵一面開開心心地回應生澀的母親們如何闡述對於兒女的親情。
『希望她能夠順順利利考上京都大學』、『我家的兒子爭氣點!媽媽一直都支持你!』、『世界第一最喜歡小清,來自你也最喜歡的媽媽,要健健康康的長大唷!』、『考試加油!每天都讀得很晚讓媽媽很擔心呢。』、『最近開始會嫌棄我做的味噌湯了,交了女朋友也不能忘記媽媽的好呀?』、『當天記得對我說聲母親節快樂!蠢兒子!』、『有空就回東京看看媽媽吧!在大阪也要加油!』──黃瀨涼太親筆用手寫下母親們簡單卻蘊含大量愛情的字句,從未感受過這類事物令他備感新鮮,說起自家兒女每個母親的臉總揚起笑紋平復歲月侵蝕的皺紋,慈愛的聲線傳入耳廓,黃瀨涼太想起那一首歌:ママ 聞こえる?心から ありがとう……(媽媽,妳有聽到嗎?我由衷那說不盡的謝謝……)(*此為青山テルマ所演唱的歌曲:ママへ。)
一邊用原子筆在編輯部裡寫下採訪結束後整理的內容,黃瀨涼太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還是孩童的年齡,母親也曾擁他入懷親吻方用過餐甜膩的雙頰,笑著用好聽的聲音說涼太大好きだよ,牙牙學語的他哪裡能快速明瞭的回答,年幼的自己伸手捏了捏母親逐漸失去彈性的臉龐,傻傻笑著叫一聲ママ……(媽媽……)
不小心就悄悄潤了眼眶,黃瀨涼太拿自己脆弱的淚腺實在半點法子都沒有,假借要去廁所洗好幾次臉才將哭意沖刷泰半,整理情緒走出廁所煥然一新。
母親節企劃折騰了他幾個日子,赤司征十郎每每在走廊上見到黃瀨涼太都不免要恐嚇這懶散的正規球員叫他皮繃緊一些,而黃瀨涼太也不難想像等他歸隊後的訓練菜單又要長成什麼模樣,同班的紫原倒是很羨慕他能夠理所當然過上和體育館擦身而過的生活,咬著玉米棒認真考慮要不要也去當模特兒算了,黃瀨涼太聽著紫原呆愣呆愣的發言忍不住笑了好久。
綠間碰上黃瀨時就會說些星座經,先前聽從幾次他的意見意外有效之後黃瀨涼太成了半個星座信徒,兩人聊到一半綠間偶爾會提醒他現在球隊練習到什麼進度讓他記得惡補,黃瀨總感動地望著綠間眨巴眨巴柔聲說小綠間好溫柔──然後被一掌巴開大罵囉嗦。
黑子哲也在黃瀨忙著工作時連他清理體育館的工作一併做了,從桃井那得知這消息後黃瀨涼太豈是二字感動了得,下課後便衝往黑子哲也教室抱著恩主又親又蹭的,黑子任憑他黏在背上淡定地點著頭說句不客氣、工作辛苦了,變本加厲地讓小模特更黏膩起來。
「……對了,你最近沒有都去找青峰君吧?」黑子哲也抬頭朝上望,黃瀨涼太突出的聒噪下巴驟然停止顫動。
「嗯?小黑子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想起青峰大輝連日來暴跳如雷的煩躁(即使一直以來那個人的脾氣就很糟)黑子哲也還在猜測是不是跟黃瀨涼太有關,欲問卻噤聲:「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最近沒看到你們一起打球不太習慣。」
黃瀨涼太聞言鬆開緊摟黑子哲也的手臂,笑得很輕:「畢竟要工作這也沒辦法呢,雖然很想每天找小青峰一對一,不過總是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嘛?」
黑子哲也盯著黃瀨涼太的琥珀色眼珠,思量片刻。
「無可奈何的……是工作,還是黃瀨君?」
說完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起來,黃瀨涼太不解黑子哲也話中其意,最終只打哈哈地傻笑著說當然是忙在工作嘛哪會有別的理由?聽完黑子淡然的頷首沒再多說話,黃瀨忽然為眼前敏銳的沉默少年感到下意識的惶恐。
──叮咚響起的上課鐘讓黃瀨回過神,黑子仍然面無表情,見走廊外學生忙著跑回教室,指了指窗外。
「上課鐘響了……那麼,工作請加油,我們等著你回來。」
「咦?好!總之謝謝小黑子!最喜歡你了唷!」
目送黃瀨慌慌張張跑回教室的背影,黑子哲也偏過頭以旁人難以注意到的力道輕嘆一聲,聳著肩坐回位置上。
──我有表現得很明顯嗎?有嗎?沒有吧?小黑子真的知道嗎?我覺得我藏得還算蠻好的?是不是剛剛應該跟小黑子問個清楚?啊啊黃瀨涼太你在幹什麼光是這樣就驚慌失措還算不算奇蹟世代的一員……
黃瀨涼太一邊自省一面悔恨自己不該沒朝黑子哲也問個透徹再走,倒也不是認為黑子哲也會大肆張揚這事,包好的餃子漏了餡總會在意是哪邊捏壞,那一堂英文課黃瀨涼太將完全不及物動詞和不完全不及物動詞搞混時嚇了老師好大一跳,驚覺自己犯下基本錯誤的黃瀨涼太連忙修正,心不在焉害得他下課十分鐘被用來讓老師關愛,壓根兒抽不出時間再去一趟黑子哲也的教室。
問題延宕到放學後黃瀨涼太忙著往編輯部跑沒能去體育館一趟,何況一進體育館裡有赤司紫原綠間青峰幾個都在不好問事情,黃瀨涼太咬咬牙盤算反正企劃這兩天就正式結束到時再問不算晚,校門轉身上公司的保母車要自己別想多。
紅谷雪見黃瀨涼太一上車表情不太對勁,放下手上的智慧型手機側過身捏住他稍嫌恍神的鼻樑,輕笑,問一句在想什麼?
黃瀨掙脫險些被紅谷捏紅的鼻翼,雙手交叉護著自己寶貴的鼻子:「……沒什麼,就在發呆而已。」
「大少爺最近經常失神啊,不跟紅谷姐姐說發生什麼事嗎?」
「……明明就是紅谷阿姨。」
黃瀨囁嚅一句接著被紅谷雪狠揍後腦勺幾拳,無聲地抗議這世上沒有會對模特兒施暴的經紀人,紅谷雪趾高氣昂的拍拍他委屈的頭頂多用中指彈了他一下額面。
「講正經的,跟家裡的事有關?」紅谷挑眉,對他一手栽培過來的黃瀨涼太家裡情形自然不是不瞭解,最近又都是繞著母親節母親節的話題,難免擔心略約半年不見母親一面的黃瀨是什麼心情。
黃瀨躊躇半晌,最後垂著眼睫回答:「不是……是我的私事。」
「你談戀愛了?」
「為什麼小雪立刻就聯想到這方面?雖然也沒說錯就是了……」
「唉,屁孩還能有什麼私事?不就是跟朋友吵架啦、或是有了心儀的對象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小雪你這麼說對一個健全的青少年而言是很傷人的。」
「我可是正助你早一日踩上大人的階梯……好了,說吧,你喜歡的對象長得是扁是歪是斜是正個性花癡否還是個天然傻大姐?」
黃瀨涼太瞟一眼紅谷雪,悶著氣轉過身看車窗外,紅谷從身後輕推他鬱悶的肩膀,青澀的少年縮了縮身子搖頭,紅谷雪那是一個煩躁啊,一把抓過黃瀨涼太矜持的手臂強行將他翻過面,就看見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年潤紅耳根,宛如初春的櫻花才正盛開。
「你說不說?」
紅谷雪無視這般青春氣息的黃瀨涼太,揪著他帝光制服的領子要脅,黃瀨被勒得老緊真以為自己會被掐死,揮開紅谷雪的手單咳幾聲,拿她沒轍,只好皺著沒有一句沒一句的答。
「這個人的性格目中無人。」
「嗯。」
「而且超霸道,玩世不恭,對弱者視如螻蟻。」
「嗯。」
「可是很強,強得離譜,我認識的人中要有一個(在籃球方面)能打贏他根本不可能,強得連我都望塵莫及的地步。」
「嗯。」
「愛翹課、不算太聰明、一根筋到底,很容易沒耐性,啊,可是笑起來超級耀眼的,然後汗有點臭。」
「嗯。」
「又強又帥得離譜……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喜歡他,說不定是中了粉絲的邪術。」
「嗯,我知道了,你是Masochism。(*被虐待者,即SM用語中的M)」
黃瀨瞪向紅谷雪,無奈的說了一句小雪,你很失禮。
「告白不?」
「不知道。」
「對方也喜歡你嗎?」
「……不知道,應該,沒有?」
「成功機率高嗎?」
「……呃,也許,不算高?」
紅谷雪問完話抿了一下唇角,聳肩:「不是女人、不能確定是不是喜歡你,那我不贊成,不准告白。」
「什?你你你怎麼會知道不是女人!」黃瀨語塞。
「哪個正常人聽了會覺得『又強又帥得離譜』這形容女人啊!」
「也是有又強又帥的女人啊!小雪不就是嗎!」
「欠揍!我是又婉約又溫柔的大姐姐!」
說完就送黃瀨幾顆爆栗,捂著被施暴的頭殼黃瀨涼太無辜的想這算哪門子溫柔婉約了。
「總之不准告白,給我忘掉,反正青春期這種鳥事沒三兩下就忘光光了。」
黃瀨涼太抬首望他,眉毛豎成兩條一:「偏不。」
「耍什麼叛逆期!我說不准就不准,難不成你想告白失敗後被全世界指指點點『唉唷黃瀨涼太原來是個噁心巴拉的同性戀』?」
「我長這麼帥應該不會被歧視。」
「你哪來的自信!」紅谷突然不曉得該生氣還是該大笑了。
兩人還在保母車上爭執不休一下子目的地就到了,紅谷雪領著黃瀨涼太進編輯部,華美大廈無論何處都被安頓得整齊,接待的公共大廳、足以容納三十人的電梯、分成好幾部門的出版業果然就是不一樣,進入第七層樓右邊屏風數來第二個位置正是黃瀨涼太現正活躍的雜誌部,平均每月出版五至七本不同類別的雜誌,含括家庭衛生健康到熟齡時尚彩妝雜誌樣樣不缺。
忙得七葷八素的編輯們個個看上去神情憔悴身形消瘦,黃瀨涼太每見一次總要提醒自己一遍將來千千萬萬別抱編輯飯碗當工作,禮貌地和幾名正準備下樓的工作人員打招呼,七本雜誌的總編輯從位置上抬起頭來要他和紅谷雪過去。
「涼太君,最近過得如何?」
一雙看上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即使掩蓋在厚重鏡片之下仍然發著難以忽視的光芒,積著厚繭的手和青峰大輝相比不分軒輊,年約二、三十歲的年輕總編蔚為話題這點即使是小小模特兒黃瀨涼太也略知一二。
「托龍先生的福,我過得非常充實和開心。」
被喚作龍的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紅谷雪:「阿雪你呢,過得好嗎?」
「……託您的福,紅谷萬事安好。」紅谷雪斂了斂眼神,平平淡淡地回答。
紅谷話方說盡,龍先生的臉上不知為何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黃瀨涼太在初次見到總編輯時,他和紅谷雪兩人雙雙表達驚訝地沉默了片刻,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好久不見……』後便是公事累積起來的話題。
再怎麼遲鈍總會知道紅谷曾和龍有過什麼過往,何況黃瀨涼太不是笨拙的孩子,只是猶豫著開口問的時機,便一直沒有下文。
「今天是最後一次跑企劃吧?辛苦你了,今天也要加油,我很期待看到採訪的成果。」
「啊,是的,真的非常感謝龍先生的幫忙,我會努力。」
話鋒一轉,看向紅谷雪,龍的神情看似緩和、實際卻悄悄緊繃起來。
「阿雪的話,倒是不要太過加油了,一次帶三個模特兒很累吧?(*在小的經紀公司裡是會有一個經紀人其下有二至三個模特兒或藝人的狀況產生。)」
「謝謝霜田總編關心,我很好,一點都不累的。」
彼此的微笑都很輕,像刻意不讓人發現蘊含其中的感情。
黃瀨涼太在編輯社被呼來喚去交代不少事後最終的採訪工作即將開始,紅谷雪隨著他一起上公司配的小車,好方便在人潮擁擠的市區移動。
車內黃瀨抓著問卷板心情起起伏伏上上下下,躑躅該不該問好呢,盯著紅谷雪出神凝視窗外流動的景色還是憋不住話,黃瀨涼太喚住紅谷雪。
「……小雪以前和龍先生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我可以問吧?」
紅谷雪轉過頭來稍嫌詫異的盯著黃瀨涼太一臉八卦,寵溺的笑罵他順勢揉亂小模特整理好的金毛,垂下眼簾,倒也不是沒什麼不能問的,她說。
不過,盡是些陳年往事,多說也無益。
20 紅谷雪ver.
遠從東京來到北海道,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紅谷雪,明白了『言語』是多麼微不足道的東西。
當年還是就讀札幌大學產業情報學科二年級的大學生,紅谷雪在系上是出了名『一針見血的美人』,開口與其說是真知灼見倒常被同儕抱怨紅谷講話實在太直了些,並不是沒有顧及到對方聽到這一番話的感受,紅谷雪只是很自然地認為『這麼說是正確的』。
東京出生性格照理來說應該會比起其他都市的孩子還要更畏畏縮縮些,紅谷雪卻背道而馳地成了一個不懂得說謊的小孩,既不會特別說話討人歡心、更不懂犯錯後適時說些小謊掩埋罪過。
「所─以─說──雪醬你講話太直了!」
「……我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和實你有什麼意見?」
喚作和實的女孩噘著嘴一臉不服氣,她和紅谷是在一年級的通識課上認識的,就讀產情學的紅谷對外系的人向來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關係,那天忘了帶螢光筆的和實顯得有些慌張,看不下去的紅谷把正在用的螢光筆放在她的課本上,自己拿起稍粗的紅筆畫重點。
以這點為契機,經常朝紅谷搭話的和實即使是非同一堂課的時間也會跑來找她,兩人漸漸相好起來。
一邊是看上去無情的冰山美人、另一個是療癒系天然少女,一組奇妙的組合讓產情系和文化學部的人都看得嘖嘖稱奇。
「倒也不是有什麼意見,只是今天聽系上的女生批評雪醬說你講話太毒了……實際上才不是這麼一回事!雪醬明明就超級溫柔!我受不了別人什麼都不知道就亂說話啦!」
紅谷挑眉:「那你別聽不就好了?」
「可是……我為雪醬覺得委屈嘛,替你抱不平。」
「好啦、好啦,別氣了,待會兒一起去圖書館找你最喜歡的龍學長好不?消消氣吧和實。」紅谷雪感到又好笑又無奈,怎麼眼前的好友能為別人的事情這麼動衷腸?
「雪醬對自己的事情真的太沒所謂啦……然後我才沒有最喜歡龍學長!只是一般學妹對學長的崇拜而已啦!」
抗議無效的和實最終融在紅谷一個笑顏底下,舉步朝古色古香的圖書館走去。
1967年方創校的札幌大學近年來的教育方針越來越朝國際化發展,旅外留學生的比率是全北海道大學的7%,更發展出札幌大學女子短期大學部供在國內短期須獲得大學學歷往外國留學的機制(現今僅存英文學科),因此圖書館的藏書大多皆為和國際接軌的原文書、英文期刊等,校內的閱讀社多半也是供有意願旅外的學生參加,並在社團內進行修習。
紅谷雪和和實小心翼翼推開玻璃製的落地大門,冬天的寒氣冷得她們一開口說話就是白煙,開著溫暖空調的圖書館裏頭不少埋首苦讀英文書的人在,輕手輕腳地摸向多媒體設置區,果不其然便發現抱著一台電腦敲敲打打的霜田龍。
「龍學長?」
和實小力地拍拍霜田龍的肩膀,來人像被嚇了一跳緩緩回過頭,發現是紅谷兩人便展露暖暖的笑容問好。
「是阿雪和和實啊……沒課了嗎?」
「嗯,通識剛剛結束了,下午全是空堂,學長今天還有課嗎?」
「沒有,碩三生(*碩士三年級)作完論文後閒得發慌你們也不是不知道……」霜田微微一笑,指了指電腦螢幕,說他正在撰寫和編排一些報導讓她倆看看。
看過霜田精闢的口吻寫出一篇又一篇的好報導,編排也頗有巧思,認識時就知道霜田龍的志向是將來開創一本能讓他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做什麼主題都行的雜誌,紅谷雪很是佩服僅大他五歲的霜田龍能有明確的志向並踏實地朝夢想前進這點。
欽佩歸欽佩,心直口快的紅谷雪忍不住提出幾項認為能夠修正得更好的缺點出來,霜田龍露出有些詫異的表情,隨後換回隨和的笑容,對於紅谷的意見他總是聽得格外認真。
和實站在一旁聽著兩人談論報導的事,老是幫不上忙說出什麼好建議,即使說了霜田龍也只是笑笑地點頭說『和實這樣的想法也很有趣呢』,和紅谷這樣既直接又切入核心的看法相較之下,自己的意見便宛如空談般不切實際。
感到有些無聊的和實伸手戳戳紅谷聊得忘我的臉龐,兩人一齊朝她的方向看去,像受到關注一般展露笑顏的和實傻氣地笑著,偏過頭問待會兒三個人一起吃午餐好不好?
「當然好,龍學長呢?」
「我待會兒還要去找教授一趟,可能不方便跟你們一起吃飯了,和實我們下次再約,好嗎?」
「沒問題,和實隨時恭候學長大駕光臨唷。」
紅谷雪站在一旁見和實對霜田龍笑得燦爛如花,忍不住收緊了拳心,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由於是圖書館她們沒有逗留太久便動身離開,臨走前霜田忽然拉下紅谷,誠懇地請求她明天下午也來圖書館一趟,說是要請紅谷為他的報導給點意見,沒想太多的紅谷雪立刻答應下來,和實望向霜田龍微微冒汗的額角,蹙醜了眉心。
走出圖書館時和實走在紅谷身旁,兩人沉默半晌,紅谷雪望她一臉心事重重正想問她發生甚麼事,和實用指尖玩弄頸子上圍巾的流蘇,出其不意的開口。
「明天龍學長一定是要跟雪醬告白的。」
紅谷雪聽了難掩吃驚,看向和實:「……你在說什麼啊,和實?」
「我能感覺得出來唷,學長一直都很喜歡雪醬的,打從一開始認識雪醬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也說不定。」
「你別胡謅,龍學長只是要找我問編排上的事情,他才不會喜歡我這種毒舌女,要也是像和實這種既可愛又體貼的女孩子啊?」
「……嗯,雪醬這麼說我很開心,不過,學長喜歡雪醬是一定的,我啊,從入學開始便注視著龍學長,他雖然對每個人都會露出和善的笑容,但是對雪醬的笑容是特別的唷,因為我一直看著學長,絕對錯不了。」
「我倒不這麼覺得,和實你真的想太多了,龍學長他──」
「雪醬!我沒有想太多,可是學長真的喜歡你嘛!」激動起來的和實扒住紅谷的肩膀,對上她震驚的神情,酸了鼻頭忽然稀哩嘩啦地哭起來:「為什麼會是雪醬?我、我……如果是雪醬的話就不得不認輸了啦,既聰明又漂亮的雪醬我一生都贏不了你嘛……為什麼嘛……為什麼學長喜歡的是你,而不是我呢?我好不甘心……不甘心……」
凝視和實即使哭花了也仍然清秀的臉龐,紅谷雪咬緊牙口,待在她身旁單純的和實怎麼可能懂得她是用什麼心情和和實來往,時時刻刻都想抱住她單薄卻溫暖的身體、抓到機會就想親吻和實塗著櫻桃味護唇膏的雙脣,若不是出自於好感當時她才不會好心到丟著螢光筆不用──越想越憤慨,對霜田龍的存在她總是絕口不提有多深惡痛絕,分明努力想和對方維持良好的關係,誰想得到會弄巧成拙。
紅谷雪的理智瞬間讓憤怒沖刷,她抓過和實扳著她肩頭的手,朝和實飽含哭意的紅潤雙唇狠狠吻上。
除卻錯愕外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此刻和實的心情。
她在意識到自己和好友四唇相接的事實後,連忙甩開紅谷雪的雙手,無比驚恐地巴了紅谷一掌,留一枚火辣的掌印在她臉上,為寒冷的冬季點燃幾絲光火。
紅谷雪默默承受和實顫抖著的巴掌,狼狽至極的撇過臉,淡淡一句說出她對和實最真實的心情。
「……我喜歡妳,和實,打從一開始,我就非常喜歡妳,我想吻妳,也會想抱妳,我一直都是用這種心情看待妳的。」
彷彿打在紅谷右臉的傷是痛在自己手上,和實震驚到不能言語,淚水雖停,心底深處某種最純粹的感情也碎得徹底,她無法直視紅谷雪的眼睛,轉身跑得遠遠。
紅谷目送和實驚慌失措的背影,隨著紅了眼眶。
隔天紅谷雪照常赴約,霜田龍在老位置上靜待她的到來,見紅谷腫著一張臉來他嚇得連忙從座椅跳起來,衝進圖書館員在的休息室不曉得用什麼辦法取得用毛巾裹起來的冰塊,遞給紅谷雪讓她趕緊冰敷腫得離譜的臉蛋。
紅谷心緒複雜的接過毛巾,貼在眼皮上,冰涼的舒服觸感蔓延開來,即使是霜冬這樣的溫柔仍然潤了她的心口。
昨天壯烈的告白後和實並沒有回宿舍、也不接紅谷的電話,即使去文化系上同學都說她今天缺席沒有上課,背德和罪惡感重疊之下,紅谷的心情更是沉重,不該這樣逼迫她的、不應該情急之下就說出口的,反覆的自省之後,便呈現今日慘烈的五官。
「……阿雪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紅谷雪將毛巾挪至左眼,單眼望向霜田龍擔心的神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備感困惑的霜田偏過頭,遲疑地盯著紅谷:「……阿雪?」
「龍學長,我啊,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討厭你唷。」
「……咦?」霜田龍藏不住震驚。
「自從察覺和實喜歡你以後,我每天都在想:『啊啊要是龍學長消失的話該有多好?這樣我就能跟和實在一起了吧?』……每天、每天,看著你的時候,就會痛恨身為女人的自己。」
紅谷雪再也忍不了長久堆積的怨忿,戀心和扭曲的友情不斷提醒同樣身為女性的紅谷雪這樣的愛情有多不正常,在對這樣的現實感到無力、沮喪、甚至憎恨的同時,紅谷心裡明白再大的怨懟不過都是好聽的藉口,她才是錯的,和實、或是霜田全是無辜的受害者。
霜田龍看著平日伶牙俐齒的紅谷雪一下子退化為欲言又止的傻瓜,眼眶漸紅,他聞得到她鼻梢宛如放壞的檸檬般酸澀氣味。
「原來妳……喜歡和實嗎。」霜田龍斂下視線,像為了要讓自己不表露緊張和尷尬,將雙手交叉放置膝蓋上:「那麼,我喜歡你的事情應該被和實發現了吧?」
聞言紅谷雪僵直了背脊,沒有回話,霜田抿住下唇,忖度片刻才開口。
「妳認為自己是不正常的嗎?阿雪。」
霜田偏過頭,直直地望進紅谷被浸濕的眼珠深處。
「是因為你認為『喜歡著和實的自己是不正常的』……才會感到痛苦吧?」
怕被看出眼底的動搖,紅谷抓著毛巾大力撇過頭不去看他太過直接的視線,霜田傷腦筋似的搔了搔後腦勺,嘆一口長氣。
「我從不後悔喜歡上阿雪妳,妳是個很優秀的女性,有話直說、做事能力又好,對於他人的耳語總能用堅強的態度化解,將我們眼中視為的困難當作人生的養分吸收,既率真,又溫柔,老實說認識真正的妳之後,要不去愛上妳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這種心情妳能夠瞭解的吧?只是主角換成了妳、以及和實,喜歡就是這樣難以控制的事,妳能夠找到成千上百個喜歡上對方的理由,但喜歡不是靠語言便能編織而成的感情,言語才是最為薄弱的武器。」
霜田龍伸出的手舉到一半,猶豫是否應該撫摸紅谷微微顫抖的腦殼,思量半晌還是作罷,他把掌心握成拳狀,收回膝蓋。
「阿雪,妳必須更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和妳自己的心,人啊,最少,絕對不能辜負自己,還有妳愛的人。」
紅谷皺著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悶著鼻音說話:「……龍學長……但這樣,是不正確的,我不應該喜歡上和實,這是錯誤的。」
「妳喜歡和實,沒錯吧?」
「……是。」
「所以說,難道會因為區區性別問題,妳就不珍惜和實嗎?會因為妳們都是女孩子,妳對她的愛就比男性還要少嗎?」
聽過霜田龍這一席話,紅谷雪吃驚地抬起頭,瞪大雙眼看著他。
「不會,絕對不會……要是能夠和她在一起,我會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和實,我會比世上任何一人都還要深愛著和實。」
一面說、一邊握緊拳頭,紅谷雪揚起一種醍醐灌頂的痛快。
「龍學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努力去面對,面對自己和和實──」
──喀啦!
在靜謐的圖書館門被蠻力地拉開,是產情系的女同學,紅谷和霜田不約而同朝門口看去,只見她一臉慌張地跑向紅谷,撲上她抓住紅谷的手臂,指頭用力到泛白。
「小系?怎麼了?」
「紅……紅谷!你…你聽我說,剛、剛才在校門口……和實她出車禍了!流了好多血!救護車已經到了……你快跟我們一起去醫院!」女同學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紅谷一聽立馬嚇得臉色發青。
霜田龍當機立斷拉著腦袋一片空白的紅谷雪從圖書館衝出校外,和產情學的同學一齊坐上攔到的計程車前往離札幌大學最近的西岡病院,路上無論眾人對紅谷雪怎麼呼怎麼喚都沒有反應,宛如抽掉電池的機器人般空有軀殼,卻連最基本的眨眼和呼吸都亂七八糟。
坐在她身旁的霜田踰矩地緊緊握住紅谷失溫的手掌,企圖讓她恢復鎮定。
僅約十分鐘的車程,紅谷雪卻感到有如十年這樣漫長。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有許多未果的計畫和話語未曾向和實坦白──她想起和實傻呼呼的笑容、為朋友掏心掏肺的模樣、和實的眉和實的眼、和實說話好聽的聲音、和實的嘴唇有多柔軟她已經悄悄地記下那觸感──『雪醬明明就超級溫柔!』,不對的,和實,不是這樣的,從頭到尾溫柔的人都是那樣傻的妳啊。
那樣傻的妳,怎麼可以受傷呢……
之後發生的事情紅谷雪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她依稀記得急診室人來人往的,好多人在說話,不少文化系的女孩子哭成一團,霜田龍一直在身旁陪著她、可紅谷卻連他的體溫會是幾度也不復記憶,慘白得可怕的醫院有教人窒息的消毒水氣味,她試著掩住眼耳口鼻不聽不聞不嗅不嚐,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恐懼卻從毛細孔灌進脆弱不堪的軀殼內,囚如四面楚歌。
──後來,和實死了。
車禍發生時和實的頭部被輾在車輪底下,措手不及的司機下意識地滑動方向盤,讓和實的頸椎碎得黏黏糊糊的,醫生看完血肉模糊的X光片歎然搖頭,救不了,即使將碎片取出,和實也回不來了。
紅谷的視線變得透明而清澈,彷彿看見和實就站在面前對她微笑,笑著說『雪醬,擔心什麼呢?和實沒事的唷,請不要為了和實而傷心,雪醬,和實會一直陪在雪醬身旁的……』。
除了崩潰之外別無他法,眼淚不聽使喚地落下幾乎淹沒心口,聲音究竟是有吼出來、還是沒有吼出來呢?紅谷雪記得大家當時用多麼悲慟和驚訝的神情望她,用視線訴說這樣的紅谷有多麼叫人同情、和實的逝去多麼真實起來。
舉辦和實公開葬禮的那一天紅谷並沒有到場,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失去了和實,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紅谷宛如回歸孩童年代,抱著床上的枕頭發呆,嘴裡自言自語地呢喃著和實的名字,霜田龍目睹這一切,再痛心也無能為力,紅谷的傷心並不能以劑量言明、多少語言都不足以形容失去和實的她,悲慘、失意、自暴自棄,全都不是這麼回事。
和實的葬禮過去幾天後,霜田龍一如往常帶回紅谷碰也不碰的食物到她承租的公寓探望,卻見坐起身來的紅谷旁邊堆著食用完畢的便當盒,直順的頭髮看得出來已經過盥洗。
「……阿雪?」
聽見霜田的呼喚,紅谷轉過頭看他:「龍學長……下午好。」然後給了他一個精神的微笑。
把手上的便當放下,霜田龍擔憂地望向紅谷:「身體,感覺還好嗎?妳很多天沒吃飯了,要不要去一趟醫院還是……」
「我很好,真的,龍學長,我已經醒了……從夢不見和實的夢裡醒了,和實來我的夢裏好好地罵了我一頓,她說她原諒我了,她說我也必須原諒自己才可以……」
見紅谷雪勉強地微笑著,霜田龍忍不住伸手撫摸她消瘦的臉頰。
「龍學長你一定知道,那天和實下午明明沒有課,她是為了找我才到學校來的……是我害死和實的,如果我沒有和她告白,她就不會這麼心慌意亂,就不會被車子撞到……」紅谷一字一句艱辛地發聲,霜田感受得到流過指縫的炙熱淚水:「我這幾天都這麼想,一直一直責備著自己,『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和實聽我說完這些話,在夢裡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和實一邊哭、一邊說:『要是雪醬不好好珍惜自己,才真的是對不起我。』,夢醒後我看著自己髒兮兮的身體、餓得離譜的身體,要是和實看到這樣的我,不生氣才奇怪吧?」
紅谷灰色的眼瞳對上霜田蒙了一層水氣的眼睛,隨著笑顏一起瞇起的眼角往上彎。
「……所以我決定,要連同和實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還是深愛著和實,這點肯定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說完話紅谷雪不曉得是逞強還是認為自己沒問題的站起身來要去拿地板上的東西,料不到向前一跌險些摔得狗吃屎,霜田嚇了好大一跳連忙撲過去作肉墊,伏在地面上的紅谷鼻尖蹭過霜田的臉龐,彼此的距離近得離譜。
兩人就這麼凝視著對方,沒有人要開口打破沉默。
霜田的唇探過紅谷毫無血色的唇面,來人並沒有拒絕的意思,越演越烈的親吻轉為愛撫,咬過他帶點鬍渣的下巴和喉結,為彼此脫去身上的衣料,紅谷這才體會到霜田的體溫有多麼溫暖,珍愛地親吻霜田輕柔撫摸著自己乳房的手指,紅谷雪的眼淚溫潤了乾燥的肌膚。
「……龍學長,謝謝你。」
即使做了愛、但那卻不是愛情。
最後碩士畢業的霜田雪按照學校的安排朝美洲發展,憑著教授的推薦函上了紐約大學狄徐藝術學院,而紅谷雪大學畢業回到東京發展,窩在一間小公司從業務助理作到經紀人,彼此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面了。
料不到幾年之後紅谷雪二十四歲那年在東京街頭發現一名夜遊不回家的金髮少年,笑容和傻呼呼的和實倒也幾分相似,興高采烈簽下他後發生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巧合。
只能說命運奇妙不奇妙,許多故事能被當作前車之鑑,但卻絕不會是對方人生中的經驗之一。
遠從東京來到北海道,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紅谷雪,明白了『言語』是多麼微不足道的東西。
要將喜歡這件事全部傳達給對方,並不是只靠語言就足夠的。
21 黃瀨涼太ver.
「哭什麼啊,你這不爭氣的小鬼──」
說完過去的故事,紅谷雪揉揉黃瀨涼太堅強不起來的眼眶,他吸吸潤紅的鼻子,不曉得該先開口說些什麼好,最後還是來了一句道歉,紅谷雪夾住黃瀨涼太的鼻息不讓他呼吸,掙扎著甩開她的手指,紅谷雪笑意很深。
「所以說喜歡一個人,尤其是同性,需要很大的覺悟,我不曉得你喜歡『他』有多深,是不是不可自拔到不能放手的程度了?如果不是,你還年輕,雖然我不是對同性戀有偏見,但你也有可能再大一點就會察覺自己對那個人的崇拜其實還不到愛的程度,也許你會發覺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戀,我剛才會反對你去告白是這個意思,涼太啊,你明白沒有?」
對上小模特哭得有些花妝的臉,紅谷雪拿紙巾擦乾黃瀨涼太的淚水,從隨身的包包裏拿出自己的化妝包替他補補粉底,感受著粉撲柔軟地拂過肌膚,黃瀨涼太盯著紅谷比起往常感覺上去還要成熟的臉龐,忽然為自己輕率的想法感到歉疚。
「……我明白,抱歉,剛才還這麼幼稚。」
「哈哈,你不幼稚點我反倒不把你當十五歲的少年呢,對於既是初戀又是同性當然會比較迷惘和不知所措了,我能理解。」
「你怎麼知道是初戀?」黃瀨涼太今天二度露出吃驚的表情。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黃瀨歪過頭:「什麼表情?」
「你沒自覺嗎?一講到喜歡的對象,你就露出『春天到了』的表情哦?」
「……什麼叫春天到了?」
「簡而言之,就是發情的意思。」
紅谷雪說完後自己大笑、黃瀨涼太氣得牙癢癢吼著讓紅谷雪把他剛才的感動全部吐出來!經紀人一掌巴住小模特的後腦杓要他最好對長輩尊重一點,彼此一來一往前駕駛座的公司同仁耳膜終於受不了兩人份的噪音,開至池袋中央公園的路口轉身對他倆大吼:「下車!」
「阿純幹嘛這麼兇……」紅谷雪佯裝無辜,眨巴眨巴。
「純二哥對不起……」小模特低下頭,很委屈的道歉。
和紅谷同期進公司的神野純二和她同所大學,對紅谷的過往想不知道也難,只是過了這麼多年難得聽她主動提起,看來對這小模特是很照料的嘛。神野搖頭,伸手拍拍準備下車的黃瀨給他一記當頭棒喝。
「黃瀨涼太想搞同性戀你還早八百年了!給我認真工作!」
「……是!謝謝純二哥的教誨!」黃瀨涼太起初嚇著了,隨後看著神野純二的臉哈哈大笑起來:「我會認真工作,不過我想我大概不是同性戀啦!」
紅谷和神野同時偏過頭:「嗯?」
「雖然會讓我動心的對象是個男人,不過全世界應該就只有他一個人才辦得到!所以我想我不是同性戀!」
黃瀨涼太說得一聲語氣鏗鏘的,紅谷和神野相視一眼,無奈又好笑的瞇起眼角。
「少在那發表青春感想!要發情等工作結束再來!」
──唰!一聲關上車門,紅谷對車窗外的黃瀨揮揮手,由於在池袋中心也不方便久停,神野純二轉著方向盤快速駛離中央公園,他從後照鏡望著正在補唇蜜的紅谷雪,待會兒兩人還要去接結束攝影棚工作的另一個女模特兒。
「喂,紅谷,這樣沒問題嗎?讓業界發現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涼太剛才話都說得這麼篤定了我難道要綁著命令他:『黃瀨涼太你不准是個同性戀!』嗎?」
「你喔……未免太寵他了點……」
「唉,我也覺得……涼太現在比起事務所的工作更專心在打籃球這方面,也許以後會跑去當籃球選手也說不定,未來的事未來再談,總之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順勢從包包抽出涼菸,在神野純二的抱怨下點燃菸頭。
紅谷雪叼著DJ MAX的薄荷涼菸,捲下車窗讓飄散植物氣味的煙霧飄出車外,凝視蒼穹向晚的風景,微笑之中帶著一抹輕嘆。
──沒有什麼會比誠實面對自己更重要了,涼太。
和攝影師約定的地點就在中央公園,黃瀨涼太拍拍雙頰提醒自己該轉換心情開始工作,沒等幾分鐘便見抓著Canon單眼相機的攝影師朝他打招呼,彼此決定今天出發的方向,打算往西武池袋鐵道沿線的江古田那裡的菜市場探探,許久不曾上市場的黃瀨涼太一臉興奮地同意了攝影師的提議。
沒花多少時間就從人龍擁雜的地段轉為較為清冷的江古田站,兩人從地鐵下車,告別西武池袋線暖洋洋的車廂,黃瀨涼太抱著問卷板走在江古田整修完成的車站,從南口出來就見站前小型的購物中心,沿著站前商店街的支線走,下班下課時段的人潮比起黃瀨涼太想像得還要再少一些,該說是因為平常總窩在資訊喧嘩的地帶,一下子面對慢了步調的寧靜有些心慌嗎,他慎重的踩著每一次前進的步伐,即使身在東京市卻很少跑出除卻新宿、池袋這樣嘈雜的都市。
書店、郵便局、三菱東京銀行、Mr. Donuts……分明都是在家附近也見得到的商店,看上去就是分外寧靜優雅起來。
跟隨攝影師的步伐朝距離學生寮不到十分鐘的菜市場走去,攝影師有些老王賣瓜地說著當年就讀武藏大學時的風景可不是這樣,還在的老店大概只剩竹島書店沒有整修過吧、講起旭丘郵便局時的他看上去有些惆悵,一問才發現原來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女朋友用一封簡短的信件和他分手,十幾年過去了都不曾再見面。
「咦?那你不會想再見她一面嗎?」
「都分手這麼久了,再見面也只是徒留尷尬和哀愁吧……黃瀨你還太小,自然不能理解,一旦成為大人這種可悲的生物,想要隨心所欲就跟作夢一樣。」
「會嗎?如果是我,就算成為大人了,再怎麼樣都會希望能和對方好好說清楚再好好地道別。」
攝影師聽黃瀨涼太青澀的說法笑了起來:「年輕時的我也這麼想……黃瀨,你要記住一件事,愛情很窄,世界很大,等到你已經不再佔有另一個人的世界,即使什麼都不提,你也必須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刻了。」
盯著攝影師看上去稍嫌悲傷的笑臉,那時候的黃瀨涼太怎麼能懂他所流露的慨歎是多麼巨大的東西──幾年之後他才明白,有些事不用說白,說得太白沒有用──對於喜歡的人,追根究柢沒有用。
終於走到市場,黃瀨涼太還在物色該詢問哪位看上去不忙碌的婦女能夠攀談,忽然一抹清澈透明的青色閃過他的眼角,黃瀨涼太一瞬轉向與他擦肩而過的青,還以為是那個應該在體育館練習的傢伙──下意識扯住和青峰大輝擁有如出一轍的霄藍髮色的女性,來人面露詫異,而黃瀨涼太在下一秒查覺自己的冒失。
「抱、抱歉!我們是雜誌men's fudge(*日本知名男裝雜誌)的人,本期因應母親節有個名叫『真心話大告白』的活動,我們會通過採訪每個媽媽想對兒女說的真心話,寫成一封信寄往學校或公司讓他們看見母親的心,其過程也會拍攝放上雜誌……呃,所以說,不好意思,我們能夠採訪您嗎……?」
還沒顧慮到對方是否已生兒育女,黃瀨涼太看上去比往常慌張不少,擁有一頭青色長髮的婦女悄悄笑了起來,點頭應好。
發現被嘲笑後黃瀨涼太不好意思地搔搔潤紅的臉頰,抓起問卷板咳了一聲,試圖讓自己回到工作正軌。
「非常感謝您的合作……請問您的名字是?」
「青峰初子,舊姓二階堂。」
「……咦?」黃瀨涼太在問卷板上下寫青峰二字時遲疑半晌:「恕我冒昧,請問您是青峰大輝的母親嗎?」
初子再度點頭,眨眨一雙和青峰大輝相比迥然不同的鳶色眼睛輕笑:「你認識我們家大輝,應該是他的同學吧?」
「是、是的,我們都是籃球隊的,所以……」揪著手上的原子筆,黃瀨涼太有種緊繃到快吐的不適感。
「你不用這麼緊張沒關係的,啊,還是說……難不成我們家大輝欺負你了嗎?」初子瞇起眼,露出擔心的表情,想起以前也有不少小孩曾被長相兇狠的青峰大輝弄哭過的經驗。
黃瀨涼太聞言連忙揮手否認。
「不是這樣的!呃,初子小姐……青峰他對我很好,雖然我籃球打得不怎麼樣,他還是很耐心的陪著我一起打球,他沒有欺負我。」
「原來如此……大輝他是個很直接的孩子,如果有冒犯到的地方很抱歉,往後還請你多多包容他霸道的地方了。」
「是、是的,初子小姐您太客氣了……」
「對了,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
「我叫黃瀨涼太,您好。」
黃瀨微微頷首,初子也禮貌性的回應。
「原來你就是黃瀨君呀……」青峰初子神秘地笑了起來,黃瀨涼太困惑地偏過頭看向她:「對了,請問要我說些什麼比較妥當呢?關於你們雜誌的企劃?」
被初子一說才回過神來自己正在工作,黃瀨涼太有些歉疚地看向被晾在一旁的攝影師,連忙順著問卷的方向問下去。
「請問您有什麼特別想對孩子說的話嗎?無論是對於孩子的期盼、還是近況,想對子女傳達些什麼、卻不敢當面告訴他們的話,都可以對我們說。」
初子被黃瀨這麼一問露出沉思的神情,在先前採訪的過程中也有許多不知所措不曉得該說些什麼的母親最後只留下『媽媽愛你』這麼一句話,黃瀨涼太握著筆耐心地等待初子回答,掌心沁滿一手冷汗。
東京何其大,他想都沒想過會採訪到青峰大輝的母親。
先前聽青峰說過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那麼應該就是初子小姐將青峰獨力拉拔長大的吧?給人一股溫暖且和藹氣息的初子不容分說肯定是個好媽媽,無論是臉上堆積起來的皺紋、長著白繭的手心,都讓黃瀨涼太感覺到了愛。
是作為母親一生對於子女的愛情。他悄悄捏緊手裏的原子筆。
「這真是個困難的問題呢,要對大輝說的話啊……」初子皺起好看的眉,隨後緩緩地綻開笑容:「想到了,那麼,就麻煩黃瀨君替我轉達……」
──希望溫柔的大輝不要再對媽媽提心吊膽了,即使爸爸不在身旁,媽媽只要有大輝在就很滿足了,現在的大輝呢,只要認真的喜歡籃球、認真的打好籃球就行,以後交個漂亮又賢慧的女朋友、組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媽媽啊,只要大輝幸福,就會很幸福。
聽著初子溫軟的嗓音響在耳廓,黃瀨涼太拼命地忍住不讓他人看穿的顫抖,一字一句在問卷板上寫下青峰初子的回答。
……只要你幸福,我就很幸福了。
黃瀨涼太最後將問卷幾個問題無視掉,他已經知道初子的孩子是誰、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讀哪一所學校,朝來市場購買晚餐材料的青峰初子表示無盡地感謝,目送她離去的背影,怔在原地捏著問卷板。
攝影師看著黃瀨失神的側臉,輕喚一聲:「黃瀨?」
「啊……抱歉,我有些走神,我們繼續工作吧。」
傾身回頭給了攝影師一個笑容,黃瀨涼太接下來魚貫訪問幾名購物的女性,很快完成今天的工作進度。
攝影師稱讚黃瀨的敬業,普通這個年齡的孩子已經忍耐不住的想要四處跑、到處玩,現在是回家的時候,照理來說應該會思念家裏的飯菜吧,他卻不曾聽過黃瀨涼太抱怨過一句想家。
黃瀨涼太感謝攝影師的讚賞之餘忍下內心多餘的話語,他並不是不想家,他只是不去思念只有他一個人的家。
「家庭是會讓人感到溫暖的地方呢,這幾天這樣採訪下來,搞得我也好想回老家探望母親啊……」攝影師搔搔沒刮乾淨的鬍渣,懷著眷戀開口。
黃瀨涼太笑了,好啊,回家吧。他對攝影師說,兩人走回西武池袋線,時間是晚上七點。
坐在橘紅色座椅的地鐵,到池袋站時和攝影師道別,他撥了通電話給紅谷說今日的工作已經完成,讓她不必再特地接他回家,紅谷提醒要他早點回家後匆匆掛上手機、怕是還有其他模特兒的行程要趕,黃瀨涼太看著顯示通話結束的螢幕,傻傻笑起來。
應該要回家的,黃瀨涼太也非不心知肚明,腳卻不爭氣的走向帝光中學,黃瀨涼太還提著書包,不會被誤認為外校人士的,在車站的公共廁所換回制服,舉步面朝帝光,黃瀨看著天上夜空漸濃,不發一語地走。
他應該要思考些什麼的、腦袋卻反其道而行的一片空白。
說是遇到青峰大輝的母親不過只是意外,照理說應該只是意外的,黃瀨涼太卻模模糊糊地認為一切都是命運,要體認自己喜歡上一個人何其容易,但不過也就是這樣的感情而已了。
──我不曉得你喜歡『他』有多深,是不是不可自拔到不能放手的程度了?
小雪,我想應該不是這樣子的,還不算不可自拔到不能放手,我應該不是這麼無藥可救的孩子吧?我想,不是這樣,真的。
腦袋裡殘存青峰初子慈祥的笑容和青峰大輝揮汗如雨的面容,青峰長得不像媽媽啊,黃瀨這才意識到這點,那麼應該是長得像爸爸才對,青峰的父母生出了像青峰大輝這種帥氣又開朗的孩子,那麼青峰大輝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模樣?擅自想像起來,黃瀨涼太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小雪,我想,只要青峰大輝幸福我也會幸福,我對他的感情只是這樣而已,不算什麼的。
這種程度的感情,想要放棄的話,怎麼會難呢。
腳步擅自挪至暗著燈光的體育館,黃瀨涼太待久總會知道西邊第二扇門即使鎖了也會鬆,很容易就翹進去,他不敢開燈、怕一開燈警衛就會進來,體育館裡還殘存汗水的氣味,想是籃球隊應該練到不久前才離開,黃瀨涼太摸黑坐在門口附近的體育器材上,跳板沒收起來,哪一班上的體育課這樣漫不經心。
空蕩蕩的體育館只要一點聲音就大驚小怪的,風聲捲過樹葉刮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辨,黃瀨涼太抱著腳偏過頭,感覺上像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西邊側門敞開倒進來的月光,細數著木質地板的紋路。
──喀嚓。
腳步聲磨在地板發出聲響,黃瀨涼太一驚,朝門口看去。
「誰在那裡?」
來人沒有回應,崇高的影子細細拉成一線在木地板像演皮影戲,他朝黃瀨走近,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下意識往後躲的黃瀨涼太抬起頭,只看見他在一片寧靜之中的青色眼瞳。
「……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小青峰……你才是怎麼會在這裡?」
他朝黃瀨走近,然後坐在他身旁。
「我來拿忘在休息室的東西,你呢?」
「我也不知道,總之,想來就來了……」總覺得緊張,黃瀨縮在一旁憑藉感官確認青峰大輝的切確位置。
青峰大輝既不說話、也沒有起身往休息室的意思,黃瀨涼太感受著兩人中央橫亙巨大的沉默,頭靠在膝蓋上,差點打亂呼吸的步調。
事實上已經將近兩週不曾見過青峰大輝了,和籃球隊告別後黃瀨涼太才曉得彼此拿掉籃球的因素簡直和陌生人沒有兩樣,不同的班級不同的長相不同的瞳孔顏色,美術老師總說青和黃在色彩學上是相隔最遠的,他曾拿著調色盤去算色調間的距離,才知道原來離得那樣遠。
憧憬是因為遙遠所以才存在的感情,那麼一旦太過靠近,就會變成什麼?
「……喂。」
「嗯?小青峰怎麼了?」
「你為什麼敢兩週沒來?」
「因為在工作,小青峰不知道嗎?我有跟小赤司請假哦,雖然就這樣被他恐嚇了兩個禮拜……」想起赤司的臉,黃瀨涼太悻悻然的打了個寒顫。
「工作算什麼,你到底有沒有心想打好籃球?新手。」
「呃?」面對青峰大輝突如其來的脾氣黃瀨涼太顯得措手不及,有什麼好生氣的?我不找你one on one對你而言不是剛剛好嗎,少了個麻煩?
「整整兩週你都沒碰球,升上一軍後就這麼鬆懈?你以為赤司踢掉灰崎只是單純因為他是暴力狂?」
「……難道不是嗎?」
「你這白癡!要是讓赤司聽見你這種愚蠢發言他不拿剪刀戳瞎你才有鬼!」
「小青峰……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就是因為看重你啊!認為你是重要的所以才這麼做不是嗎!給我搞清楚,為什麼對別人的事都這麼敏感對自己的事卻這麼遲鈍啊?」
「我才沒有遲鈍!小赤司的心意我知道了!籃球我會好好練習的!」
「不准對我大聲!」
「是小青峰先的!」
「我可以但你不准!」
「什麼跟什麼!你真的很霸道!」
「我霸道關你什麼事!」
「當然干我的事啊!因為我喜──」
──因為我喜歡你啊!
他才不會說,太傻了,傻子才這麼說。
黃瀨涼太瞬間噤聲,青峰大輝困惑地瞪向他,感受到青峰直接的視線,黃瀨涼太回一句:「因為我餓了,所以你這麼霸道我會更餓……」(*日文中肚子餓『おなかがすき』的餓(すき)和喜歡(すき)同音。)
還以為青峰大輝會氣得繼續吼他黃瀨涼太你莫名其妙之類,做好挨罵的準備,料不到青峰大輝卻噗哧一聲笑得天花亂墜,伸手揉亂黃瀨涼太的頭髮:「噗哈哈哈你搞什麼東西啊……有夠莫名其妙!」
青峰大輝的手掌有多寬厚,於是今日,黃瀨涼太明白了。
一邊回嘴「小青峰笑什麼啊!有夠失禮!」邊將頭埋進膝蓋深處,眼臉不再看向青峰大輝,就怕樂得笑出兩排牙齒的少年會注意到他濕潤的眼眶把制服褲沾濕。
只要你幸福,我也會覺得幸福。
這樣,就夠了。
22. 青峰大輝ver
──啊啊、真是叫人不爽。
無論是莫名其妙簡單得要命的球賽還是一群聒噪的隊友全──部都叫人火大到想吐,升上高二的青峰大輝對於日益精進的球技更是囂張跋扈,即使看在今吉眼底那副自命不凡的氣燄消退幾分,青峰大輝在他心底仍舊是個既強大又叫人不堪入目的高中生。
比起往常較能聽別人說話,就算一臉煩躁最後還是語尾不耐的回答『總之我知道了麻煩死了』。和青峰大輝同班的櫻井良倒是很感謝他們家桐皇的王牌被誠凜兩個凹凸ACE修理得知道什麼叫戰敗,輸給同為一年級的火神大我就算嘔得三天睡不好仔細想想還是感激那眉毛往兩頭岔的傢伙。
如今堂堂升上二年級,儀式交接時今吉翔一猶如解脫似地在籃球社辦說起黃色笑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性格衝動的若松孝輔也鬆弛緊繃的眉心隨著眾人起舞,畢業氣氛是和諧的,那天青峰大輝聽從桃井五月的威嚇還是到社辦露個面,一進去便窩在沙發上盯著隊友耍蠢。
桃井五月很少見著這般富有凝聚力的桐皇籃球隊,不禁被安詳的氛圍感染,因今吉或是諏佐的冷笑話弄彎眼角。
「對了,說到模特兒,上次我在池袋街頭看到海常的王牌呢,名字叫什麼來著……啊,黃瀨涼太?對對對,就是他。」
聽若松孝輔唐突轉開的話題,青峰大輝很難得地富饒意味地抓著可樂看向他。
櫻井吃著薯片抬起頭:「嗯?若松學長你想到什麼了?」
「那天他應該是在拍雜誌吧,過程有幾個熱情的女粉絲不受控制就衝向前扒光他的衣服,結果,我竟然看到堂堂一個海常王牌兼模特兒,穿著リラックマ(*Rilakkuma,中文翻譯為拉拉/懶懶熊。)的四角褲!真是超衝擊的一幕!」
「咦──リラックマ!這興趣也太可愛了點吧?」其餘眾人大笑起來。
「實在很難想像啊,一個大男人居然穿著リラックマ四角褲!我還以為我看走眼了呢!而且那傢伙果然是模特兒來著啊,臉就算了,想不到居然連其他部位都這麼白……」
──啪滋!
社辦裡傳出鏗鏘有力捏皺鐵鋁罐的聲響,眾人默契一致瞥向神情兇狠的青峰大輝,桃井五月看上去明顯是被嚇著了,青峰把捏壞的空可樂瓶丟進沙發附近的垃圾桶,低聲喃一句:「無聊透頂。」抓起背袋大步流星走出社辦,目送青峰略帶氣憤的背影,若松孝輔爆起青筋朝門口大吼:「青峰大輝你他媽對學長這什麼鳥態度啊啊啊給我回來!」
桃井五月最初是困惑、而後一臉心緒複雜望著青峰大輝越來越遠的身影,轉頭朝上一秒氣氛還熱烈著的球隊同仁道歉。
「大家抱歉……不過,從去年I‧H賽後阿涼的話題就成為阿大的禁忌了,懇請大家以後不要再提起比較好唷。」
「呿,一大堆禁忌,那不是去當個娘們更好嗎……」
若松孝輔的囁嚅讓桃井和善的臉部神情暗了幾分,客氣地離去後,今吉拍拍下一任隊長肩膀笑得沒心沒肺,惹怒經理以後可有你受的啊若松。
追著青峰大輝一路走到籃球場,說起他就算心情再怎麼差勁能去的地方千篇一律就是有籃框的地方,即使口口聲聲說過厭倦籃球還不是將練到磨平的橘紅色大球黏在掌心,桃井五月是一路看著青峰大輝成長過來的人,從天真率直到桀傲不馴,她從憂心到安心、然後再是擔心。
自從去年WC輸給誠凜以後青峰大輝終是懂了黑子哲也和桃井五月試圖傳達給他的東西,一點一滴找回過往打球時的愉悅,一記三分、準確的擦板、球入籃框的聲音、汗滴砸在地板上的痛快,無論黑子或桃井、甚至火神都是樂見的,那一年之於青峰大輝而言是個轉捩點,對他和他都是。
風風火火打完I‧H八強賽,桐皇以十二分之差擊退海常,青峰大輝和黃瀨涼太打得氣喘吁吁、卻兩敗俱傷,丟下長久以來固守著的物件,黃瀨涼太宣言從此切斷關係,將青峰大輝拋諸腦後逕自朝設定好的方向遠走高飛。
自然明白黃瀨意思的青峰大輝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那天對今吉丟下一句強者對弱者、贏家對輸家沒有話好說,目送他熱汗淋漓的背影忍不住拋下問句:哪一個人才是弱者?誰才是輸家?
──大概、不是黃瀨涼太唷。
確實以98:110敗給桐皇,海常的不甘豈能用三兩句言語帶過,那天今吉翔一空前絕後地從自家王牌身上感染一股不屬於強者的柔軟氣息,即使從來打贏比賽也不見得他開懷大笑,海常一戰過後獨自朝休息室取了背袋走出縣立體育館,青峰大輝的眼神裡沒有驕傲。
真要他來形容,宛如不曉得自己失去合心玩具的孩子般,呆若木雞地連迷惘二字都忘卻怎麼書寫,所以說,和哭花一張模特臉的黃瀨涼太相比,究竟誰才算loser啊這……
桃井五月即使模糊或多或少還是明白青峰大輝珍惜黃瀨涼太的心情,一個花見花開的模特兒不計一切就為和自己平起平坐,不惜每晚求著他到晚上八九點還不放棄一對一的機會,說這不動人才是誆騙,青峰大輝的心真的不硬,見黃瀨涼太扒住籃球卻只為他一次驀然回首,便鐵不下心,咬著牙再打了一次one on one。
兩個人都傻,分明從來不是誰追逐誰的關係,是什麼時候開始涇渭分明,然後以憧憬之名區分強弱,他和他都傻。
「阿大。」
在籃框下扔著背袋,從裡頭拿出新買的籃球,青峰大輝捲著袖一臉不耐地看向桃井五月啊?了一聲。
「你最近應該沒什麼事吧?」
「還算沒事,幹嘛?」
「那明天陪我去海常找阿涼一趟好不好?感覺很久沒見到他了呢,之前WC他和灰崎對上後腳傷不曉得好點了沒,你不是也很擔──」
──咚啪,清脆聲響響在耳畔,青峰大輝運球上籃,看樣子就是不讓桃井五月把話說完。
「五月,你能不能少做點無聊事。」
桃井垂下眼睫,慨歎一聲:「……這才不是無聊事,說到底,逃避著阿涼的你最無聊!」
「你說誰逃避了?」青峰停下運球的手,定睛瞪她。
「不要裝傻,阿大,明天跟我去一趟海常吧。」
「不幹。」
「為什麼?」
「去見一個並不想見你的人,這很有趣嗎?」
「阿涼他並沒有這麼想啊!」
桃井五月責備地望向青峰大輝,眼前的人不是擅長猜測他人心思的傢伙,青峰大輝低頭咋舌,轉身後仰灌籃,籃球拍擊球場地面發出俐落的咚、啪、咚、啪聲,最終滾至鐵絲網一隅,聲響消融荒蕪。
「那傢伙在想些什麼,這點,至少我比你清楚。」
談話最終桃井五月只能捏緊掌心,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青峰大輝專心一志地朝著籃框射籃,直到日暮西下彼此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隔年夏季的I‧H賽再度沸騰各所高校的籃球社,今年由若松孝輔領軍的桐皇高校不負眾望打到前八強,賽況還在進行,去年Winter cup奪得冠軍的誠凜高校因王牌火神負傷沒有參賽,獲勝隊伍不外乎就是奇蹟的世代們隸屬的學校,秀德、海常、桐皇、陽泉、洛山,原以為能夠順順利利打進前四強,沒有人料想得到桐皇碰上強敵海常,名次便戛然而止。
原因歸咎在雙方的王牌,當天根本沒有到場參加比賽的青峰大輝和黃瀨涼太當天的行蹤至今依然不明,或說知者知之,但卻閉口不提,論誰都想追根究柢,可桃井五月在賽後隔天瞥見青峰大輝手機裡一個不算陌生的號碼後知道了答案。
舉行第六場比賽前夕青峰大輝告知初子他會晚歸,獨自在桐皇的球場練習,反覆投籃、擦板、投籃、跳投、擦板、三分、跳投、擦板,空蕩蕩的體育館迴盪籃球極力砸進球框的聲音,下午方擦拭乾淨的地板又是一窪汗水淌落,即使如此還是定不下心,青峰大輝在投進第一百零二顆三分後咋舌作罷。
用滿是汗水的手背擦拭悶得難受的人中,青峰大輝單手抓球,突然想起三年前一頭金毛大狗追在他身後跑的模樣,眼神極其專注,太陽是不能直視的、於是他盯著偽裝太陽的橘紅色籃球追。
──『小青峰!再來一次!』
──『不要,你給我看看現在幾點。』
──『拜託你啦!再一球、一球就好,真的!』
──『距離你上次說再一球是一小時前的事。』
──『呃,哈哈哈……不然!就當最後一球吧?好不好?』
黃瀨涼太瞇起眼討饒,青峰大輝最終拿他沒輒的點頭。
說是最後一次、倒也的確是最後一次,帝光三年畢業前夕他陪他打到四肢發軟的程度,午夜十二點被受不了的警衛大聲喝斥才動身離開,走在回家路上難得沒有桃井陪伴,青峰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籃球很有趣』的想法只有在這種時刻才會浮現。
還無法摸懂究竟是什麼感情,黃瀨涼太便抽身離開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向來對隊友這東西來者不拒逝者不追,青峰大輝以為不在意、不在意,事實上,在意得要吐了。
垂眼凝視手上的籃球,青峰大輝揚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正打算收拾回家,背袋裡的手機響徹小麻衣最新的廣告BGM。
青峰大輝將球扔在鋁椅上,從背袋挖出手機見發話人,不假思索的抓起來「喂?」了一聲。
話筒背景傳來不屬於學生世界的嘈雜聲,講話的聲音明顯不是號碼主人:「請問是青峰大輝君嗎?」
「……我是,妳是誰?」
「不好意思麻煩你到西池袋1丁目23−6的金の蔵居酒屋一趟,涼太被工作人員帶過來以後喝醉了,我現在必須趕去攝影棚不能留下來照顧他……總之萬事拜託你了!」女子說完匆匆掛上電話嘟─嘟─嘟──的噪音差點刮爛青峰大輝脆弱的耳殼。
……什麼跟什麼?
青峰大輝呆滯地望向通話結束的手機屏幕,西池袋1丁目23−6的金の蔵居酒屋,那傢伙去那裡做什麼?想著反正球也不打了,青峰大輝把球塞回器材室提起背袋往地鐵的方向前去。
無論幾次他都痛恨地鐵擁擠的人潮,東京市區的鐵路不是普通地水洩不通,一米九將近兩百的身長塞進空氣混濁的車廂,青峰大輝耐著性子只求池袋站的名稱快些響起,不消五分鐘在『池袋駅』的站名亮燈後靠在門邊的青峰大輝朝西口出去順道攔了一部計程車。
司機回頭望他,詢問道:「請問去哪裡?」
「西池袋1丁目23−6,金の蔵居酒屋。」
他上下打量過青峰大輝,蹙眉:「你……小小年紀就去那種地方?」
回望司機,青峰大輝暗下神色。
「廢話少說,開車。」
夜晚的池袋燈火霓虹,下了班的office person步伐迷茫,鮮少在這種時段還待在鬧區,青峰大輝隔著車窗凝視整座城市,說不上來的違和感,世界的模樣變得光怪陸離。
一股矇矓模糊不清的感情填塞心口,青峰大輝撐住下巴失了神──黃瀨涼太──輕輕喚一聲,最後闔上眼簾。
23 黃瀨涼太ver.
──好痛。
琥珀色眼瞳被逼出生理性的淚水,漸漸清醒的黃瀨涼太率先吐出這麼一句話。
摟住將自己壓在床墊上的罪魁禍首,黃瀨涼太遲來的痛覺一下子將他四分五裂,宛如一顆鐵球敲入內臟、支解所有神經和血管,源自兩片臀部之間的觸感疼得不可思議,喉嚨和聲帶好痛、聲音好沙啞、身體好疼……抬眼見來人黝黑的下巴淌著熱汗,黃瀨涼太不禁睜大眼眶。
──小青峰?
在腦袋終於意識過來時,他和青峰大輝正在做愛的事實赤裸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他記得拍完廣告後純二哥帶著他參加工作人員私下的聚會,錯將燒酒當作雪碧誤飲的他沒完沒了地醉得隨著幾名製片和燈光師跳起奇怪的舞蹈,記憶一直到這裡都還算清晰的──之後呢?自己怎麼離開居酒屋的?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沒讓黃瀨涼太有閒暇思考的空間、青峰大輝腰一挺再度撞擊黃瀨涼太體內脆弱的黏膜,分不清是痛楚抑或快感他能做的只剩呻吟,緊緊攀著青峰大輝任憑對方蹂躪平常用來排泄的部位、黃瀨涼太的腦袋一片混亂。
腹部一陣濕熱黃瀨涼太垂眼一瞧才發現自己已經發洩不少次、濁白的精液熨著他久未經日曬的白皙肌膚燙得不可思議,無窮的羞恥和背德感襲上心頭及眼簾,痛到不能思考、於是只能落淚。
青峰大輝抓住他的大腿固定在腰際兩側,動彈不得的黃瀨涼太猶如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舉起雙臂遮眼哭花的臉蛋、黃瀨涼太紅著鼻頭呻吟,青峰大輝見狀吻開他交叉疊放的手,彼此四目交接。
清澈透明的青色映入視網膜,燒在虹膜上形成鮮明的模樣。
同時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色澤、黃瀨涼太緊緊抱住青峰大輝沁著薄汗的後背流淚,青峰親吻他脆弱不堪的耳鬢,雙唇的觸感柔軟又灼熱。
調色盤裡有好多顏色。
紅、橙、黃、綠、藍、靛、紫,黃瀨涼太猶如孩童般拿起青色試圖將自身染成他的色澤,努力再努力、憧憬又憧憬,事到如今才體會到他追求的從來不是完美的模仿、而是切切實實存在於對方眼底的自己。
愛情就是不能複製的。黃瀨涼太在勾勒青峰大輝淌落熱汗的容顏中明白了。即使再怎麼誆騙,複製又貼上,剪下來的那個字眼終究還會是怵目驚心的一枚愛字。
「我喜歡你…小青峰……一直都喜歡著你……」
男孩子哭哭啼啼難看死了,即使知道、明明知道,他仍舊無助的抱著青峰大輝搖晃自身的軀體大哭,用力得指尖泛白。
「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喜歡……喜歡你啊、青峰大輝……」
黃瀨涼太沙啞而抖顫的哭聲融入青峰大輝的耳廓、他憐愛的摟住因疼痛而繃緊身軀的黃瀨涼太,不發一語。
醉意也好真心也好怎樣都好、黃瀨涼太趁著酒精尚未完全揮發,從被動開始漸漸回應青峰大輝的動作,清晰地感受體內火硬的脈動,吻住青峰低聲喘息的口腔,汗和眼淚混為一談,笨拙地晃動酸疼的腰桿,黃瀨涼太一面哭,一面用盡所有辭彙表達愛情。
喜歡你笑的樣子。
生氣的臉也好喜歡。
打籃球時耀眼的側臉、因搶到黑子一塊便當裡的玉子燒得意的表情、喜歡你說話的聲音、喝水時的喉結上下竄動、喜歡你唯獨寶礦力水得外都不碰的習慣、面對赤司略為僵硬的臉部神經、喜歡你的一切,全部拼湊起來就是青峰大輝了,喜歡你那樣的率真、除了喜歡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話語形容。
倉頡為世人造字,卻忘了為黃瀨涼太創造語言。
要將喜歡這件事全部傳達給對方,並不是只靠語言就足夠的,因此人們才要做愛。
燒灼體內和心臟的青峰大輝的體溫讓黃瀨涼太矜持的淚腺徹底崩潰、刺激黏膜裡任何一處都叫人狂亂,前列腺、柔軟的括約肌發了瘋的收縮,躺在青峰大輝身下一遍又一遍的高潮,嗓子幾欲啞去仍在呻吟。
已經忘懷是第幾次的射精,感覺體內一陣溫熱,黃瀨涼太迷迷茫茫的半瞇著眼凝視累得一蹋糊塗的青峰大輝,對於彼此而言都是初次的性愛,染紅床單一片血紅證明黃瀨涼太用盡一切力氣接納了青峰大輝橫衝直撞的進入。
眼睛哭得好痠、全身上下都在痛,黃瀨涼太喪失全身的能量癱軟於床舖上,即使努力想睜著眼多看幾眼躺在身旁的青峰大輝,意識比起理智更早戰敗,倦得沉沉睡去。
青峰大輝一到居酒屋便見睡在工作人員腿上做枕頭的黃瀨涼太。
臉色極臭的他連問候都沒對週遭醉醺醺的大人說,猛力拉起醉得胡言亂語的黃瀨涼太,即使他就在眼前卻沒被來人認出,黃瀨涼太瞇起好看的金色貓眼扒著青峰的頸子,傻呼呼的笑,噴出一口酒氣。
無視醉漢的一舉一動青峰大輝拖著黃瀨涼太出店門,付帳什麼的交給大人不干他事,黃瀨涼太連站都站不穩,跌跌撞撞跟在青峰大輝身後,轉身見小模特倒在池袋街頭,極度不悅的咋舌一聲走向醉漢背起他,威脅一句:「敢吐在我身上就殺了你。」
源自右臉溫熱的酒精氣味迅速蔓延開來,青峰大輝悶著呼吸等待對街過來的計程車正打算要攔,背上的黃瀨涼太忽然打一個酒嗝當作預告,接著稀哩嘩啦吐得青峰大輝一身燒酒和胃液。
青峰大輝的臉看上去比平常還要黯淡好幾分。
豈止是想殺人,現在就算讓他毀滅世界都沒問題。青峰大輝忍住不將黃瀨涼太甩到大街上的衝動,見居酒屋對面就是一家Hotel再無奈也得奈何的進入廉價旅館。
用日幣四千八百塊得到一間雙人房,青峰大輝從櫃檯領到鑰匙順便問了洗衣機的位置,步履蹣跚的上樓,打開057號房的門重重將背上一米八的模特兒摔在床上。
凝視黃瀨涼太醉意顢頇的神態,青峰大輝搔搔後腦勺不禁慨歎一句『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啊?』,轉身朝浴室扒光被吐得亂七八糟的桐皇制服,開了溫水清洗黏在腹肌上的胃酸,身上都感染了黃瀨涼太的醉氣和香水味。
思考自己究竟為何而來,青峰大輝走了神同時間躺在床上的小模特因不適起身,下意識地朝浴室中的馬桶方向去,不顧一旁還在沖澡的青峰大輝,抱著馬桶開始大吐特吐,狹窄僅兩坪的浴室迴盪著蓮蓬頭的水聲和黃瀨涼太的嘔吐聲。
浴室沉寂片刻,青峰大輝關上水龍頭走出浴缸外雙手環過黃瀨涼太泛著冷意的手臂穿越腋下拱著他,打橫抱上後輕輕放上浴缸,小模特還因醉意襲腦,模模糊糊的抬頭看向青峰大輝雙頰潮紅,青峰眼神一暗,將蓮蓬頭對準黃瀨涼太的頭頂轉向冰水,大力醍醐灌頂下去。
被冷水沖刷醉得顢頇的五官,黃瀨涼太抖擻精神睜開眼,終於看清眼前來者何人,他眨眨漂亮的金色眼瞳,瞇起眼角傻傻笑開了。
「小青峰……」
「幹什麼?醉鬼。」
「……我覺得嘴巴裏面酸酸苦苦的……」黃瀨涼太吐出舌頭皺起一張端正的模特臉蛋。
「活該,誰讓你喝到吐。」
「別這麼冷淡嘛、你幫我拿水好不好……?」朝青峰大輝眨巴眨巴,黃瀨涼太微微一笑。
青峰大輝直勾勾瞪他一眼,擋不過來人笑如花開的神情,將水龍頭再度關上走出浴室從擺著一張床和幾張椅子的套房找到放在門口處的杯水,插上吸管後回到浴缸前,遞給奄奄一息的黃瀨涼太。
「小青峰……謝謝。」
接過杯水在浴缸裡坐正,黃瀨涼太小心翼翼咬著吸管喝水、胃酸的氣味卻不是簡單三兩下便能淡忘的苦澀,感覺口腔黏膜正被酸性腐蝕,黃瀨涼太漱幾次口,吐掉後偏過頭望著青峰大輝僵硬的神色發呆。
「……感覺好奇怪。」
「什麼?」
「這樣跟小青峰獨處的感覺,好奇怪……」
青峰沉默,黃瀨涼太染紅一片白皙的肌膚,伸手觸碰青峰大輝方洗乾淨的側顏,仔細的用指尖感受青峰大輝比起常人要來得炙熱的體溫、頭髮的觸感彷彿獸毛般粗糙,肯定沒有好好愛惜頭皮吧,黃瀨涼太如此作想。
「明天是比賽呢……喝醉真糟糕……」
「還有自覺明天是I‧H大賽?」
「嗯……可是,是跟小青峰比賽啊……我才不要呢。」說完,黃瀨微微皺起眉。
「你說什麼?」
「我在這世上最不想與之為敵的人,就是你啊……即使認真的打敗了小青峰,我一定不會發自心底感到高興的。」
青峰大輝收歛眼神,偏過頭直直望進黃瀨涼太迷濛的雙眼:「……為什麼?你不是丟了憧憬這種無聊的東西?」
聞言黃瀨涼太再度瞇起了眼角笑得一口臭氣、他將撫摸青峰大輝的手放置後頸,雙手摟住青峰大輝的脖子,淡淡一句:「即使沒有憧憬了,還有其他更為深刻的東西啊──」然後吻上他輕薄的兩片唇。
接下來宛如磁鐵正極負極相吸後一發不可收拾,禁不起挑逗的男人出手扒光黃瀨涼太所有的衣物,在浴缸裡為醉鬼清洗身體,期間黃瀨涼太勾住他的肩膀不停朝他索吻,主動吻住青峰的耳背或鎖骨、頸肩相連處,黃瀨涼太的嘴唇是冰涼的因此觸感清晰更甚。
為彼此摩擦性器的同時青峰大輝意識到了男人間該用什麼部位做愛,在醉醺醺的人面前談理智何其容易,伸手清洗黃瀨涼太未經開拓過的部位、一邊喊著髒卻扭動腰支仿如誘惑般讓青峰大輝咋舌一聲吻過他聒噪的雙唇。
青峰大輝的親吻急躁卻柔軟。
黃瀨涼太珍惜地摟緊眼前的男人、任憑他吻紅身體每一寸肌膚,只有一晚也好,如果只是在作夢,一次又何妨。
翌日清醒後猛然想起引誘他上床的人是自己,黃瀨涼太惶恐萬分的驚醒,便見身旁的青峰大輝裸著上身熟睡。
吻痕和雙腿間撕裂般的疼痛提醒自己全為現實,黃瀨涼太不敢置信的試著起身穿好衣服、一個踉蹌讓他跌在床邊發出巨響,本就淺眠的青峰大輝坐起身,與黃瀨涼太錯愕的眼神四目相接。
「……你醒了。」
「小、小青峰……」
「身體痛?」
「……還好,你……趕快回去吧。」
不管自己還是全身赤裸的狀態,黃瀨涼太扶著背後的鐵製椅起身,酸疼和混亂感同時襲來,青峰大輝不發一語走下床替他撿起昨夜棄置在浴室,完事後讓他丟進洗衣機裡烘好的制服。
接過衣服後黃瀨涼太頷首,逕自忍著痛咬緊牙口穿上底褲和外衣,青峰大輝重新套回洗乾淨的桐皇制服,彼此橫亙莫大的寧靜,黃瀨涼太感覺得出來自己正在顫抖,深怕來人發現他的軟弱,硬是將指尖捏緊。
青峰大輝套上制服,微微偏過頭看向臉色蒼白的黃瀨涼太,抿了一下嘴唇。
「今天的比賽放棄吧。」
黃瀨涼太驚訝的睜大眼簾望他:「……咦?」
「你這副德性怎麼比賽,我不想和一個傷兵交手。」
「……我還是會去的,笠松學長他們還在等著我。」
「不准。」
「這不是小青峰說准不准我就能被左右的事,你也快回去吧,桐皇需要你。」
「你在說笑嗎?我不會去。」
「什麼?」
「你不在的比賽我去做什麼?」
青峰一句讓黃瀨怔了半晌,凝視青峰大輝比起常日看上去更加深層的神態,忍不住發笑。
聽見黃瀨細微地輕笑聲,青峰蹙眉:「……你笑甚麼?」
「我啊……在想小青峰你該不會是打算因為昨晚的事對我負責啊、還是歉疚甚麼之類的吧?」
抬頭看向青峰大輝,來人沉默起來。
「你才說笑呢,放心吧,我不是女人,懷孕什麼是不可能的,你情我願的事談什麼負責,不過就是做愛,沒有什麼。」
沒能看出黃瀨涼太眉宇間的動搖、青峰大輝一瞬怒氣攻心。
「你什麼意思?沒什麼?難道這種事你常做?喝了酒之後隨便找個人上床?」
「……不是怎麼樣、是又怎麼樣,這不關小青峰的事吧?」
青峰聽他一句,臉上的表情難看起來。
「是啊,確實不干我的事。」
「那就別在深究了,走出飯店後我們扯平,當作昨晚的事沒發生過不就行了?」
「你還真是平心靜氣。」青峰斜著唇輕笑:「這就是所謂的經驗老道?」
黃瀨涼太抬眼瞪他:「出口酸我你不會得到更多好處,小青峰。」
與青峰大輝保持緘默,兩人盯著彼此像要看進眼眶的最最深處,黃瀨涼太將感情隔離於虹膜之外,金色眼瞳波瀾不驚看不出其餘情感,青峰大輝被欺瞞的憤怒揚上心頭,他握緊拳心呿了一聲。
「原來昨晚那些話都是逢場作戲,你還真厲害,我差點就要當真了。」
黃瀨遲疑地皺亂眉心:「……什麼話?」
「『喜歡』啊──你昨天可是很拼命的說著,抓著我的肩膀搖著腰,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同一個字。」
瞬間以為自己的武裝會徹底瓦解、黃瀨涼太瀕臨崩潰的一秒就讓青峰大輝下一句話徹底摔得支離破碎。
「到頭來你不過是個誰都可以的混帳。」
──哈、哈、哈。
黃瀨涼太凝視青峰大輝因怒氣而猙獰扭曲的容顏,大笑三聲,告訴自己千萬別哭、哪裡是能哭的時候,別傻了黃瀨涼太,眼淚沒有用,對誰都沒有用,於是拳緊手心大笑。
「假如我昨晚的話不是真心,那麼你又怎麼樣呢?小青峰,原來你會跟一個不喜歡的男人上床嗎?」
青峰大輝盯著黃瀨涼太蒼白的側顏,忽然張口欲言,欲言又止。
「……你喜歡我嗎?」
黃瀨涼太的聲音聽來不像提問、反倒雷同請求。
困惑地凝望著他琥珀色的眼珠裡悄悄流露的寂寞,青峰大輝下意識躲開黃瀨的視線,撇過頭不去看他,房裡安靜了幾秒鐘。
「……我不知道。」
握緊手心,青峰大輝一字一句字正腔圓。
這就是答案。
黃瀨涼太沒有斷了笑聲,他看著青峰大輝的臉龐,一下子模糊視線。
我喜歡你的內容你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過如此。
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小青峰,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即使你不會知道,但這樣就好。
「回去吧……小青峰,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我不會去比賽,你別擔心我,我會回家休息,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之後他倆一前一後離開飯店,分別搭上不同的計程車開往不同的方向,打從起初就背道而馳、還有什麼值得傷心,黃瀨涼太到家付錢下了車,打開家門面對空蕩蕩的客廳,忍不住笑得厲害。
──我喜歡你,小青峰。
──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喜歡你……
最終趴在玄關的地毯上痛哭失聲,黃瀨涼太生平首次哭得顫抖讓指尖都疼的發白,淚水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仿如失去控制的堤防碎裂,把心臟剖成兩半後丟進果汁機裡攪拌,變成沒有形狀的液體。
黃瀨涼太宛如被丟進大海之中的紅色墨水。
鮮明地,鮮紅的,喜歡著他。
24 青峰(二階堂)初子ver.
──初子,相愛原本就是奇蹟。
在她交往五年的男朋友笨拙的提著求婚戒指朝她開口,她就知道自己輸了、沒有抵抗力了,紅著眼眶抱住他緊張到沁滿冷汗的頸子,除了點頭應好,哪裡還有別的話好說嘴。
二階堂初子出身教職世家,爺爺當過校長、父親是英文老師、母親於小學教基礎英文,其餘叔叔伯伯嬸嬸阿姨八九不離十都是公務員,奶奶是唯一不執教鞭的存在,說為了照顧一家子哪有空閒念書。
初子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在戰亂結束的時代他們沒有多餘心力養育、或說生產更多小孩。
倒也不能算沒有兄弟姊妹,初子七歲那年母親懷上孩子,以為自己終於能有弟妹,一個夜晚母親哀嚎連連床單上滿是鮮血,送醫院後發現胚胎於子宮外孕,從此嬰孩夭折在手術台上,也是那時從醫生那兒得知母親的子房內壁比常人更薄,怕是家族遺傳、初子等年齡更大點跟著做了檢查,發現和母親有同樣的症狀。
沒能出生的孩子一直是父母心底的痛,初子從此之後再也不敢吵著媽媽要弟弟或妹妹,時常夜深人靜時偷偷摸到爸媽臥房門前聽見母親斷斷續續的哭聲,她還沒能為這個孩子取名字,怎麼他就走了,而父親一語不發輕輕拍著妻子的背脊慨歎。
初子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父母要他念什麼就讀什麼書,不能做不該做不可以做的事情列了長長一條清單還未完,算是獨生子的初子知道自己是個女孩要承受比起同年齡的男孩更多,1945年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帶來的餘韻依然衝擊日本,父母疲於奔命為著能讓一個家過得更好,初子自然也懂,在這樣荒蕪的時代教師的存在不只為了教育、更多時候是在救命。
給予正確的話語和不容偏差的指導,初子一路成長過來的教育就是做「正確的事」,她不哭不鬧不吵,父母讓她上什麼學校就往哪裡跑,等到十八歲開始上了東京讀書,視界才拓展開來。
「喂,為什麼你總是這麼乖啊?」
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叼著pocky巧克力棒坐在她身旁盯著她看厚厚一本William Shakespeare,初子好看的唇線微微動了,她從文字中抬頭,見他滿頭大汗怕是剛從籃球場進圖書館裡吹冷氣。
「……那麼,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壞呢?」
說完從隨身的小包拿出手帕遞給男人,他接過純白色的蕾絲手帕後竊笑幾聲,不敢拿這麼尊貴的東西擦汗,胡亂用手臂掠過額面的汗朝她偏過頭微笑。
「我沒有壞吧?只是比較愛玩。」
「……是這樣嗎,你的營養學報告聽前田教授叨念好久了。」
來人一臉震驚:「什麼!前田老頭還沒放棄嗎?那種東西我怎麼可能會寫啊!別傻了!」
二階堂初子跟著緩緩笑了,從他手上抽出手帕為他擦汗,小聲地說:「我幫你,一起完成報告吧。」
男人笑得意氣風發,凝視初子的面容一臉幸福。
上大學後初子依舊過著規律的生活,認真上學認真交作業,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在圖書館的日子開始出現一名打完球從籃球場跑進館內乘涼的男人,他朝她搭話,兩人自然無比的陷入熱戀。
體育學系和初子所在的文化學系兩邊的系館離得很遠,彼此只有在共同的通識課才會碰面,不懂戀愛的初子反應生澀地回應他的追求,名為青峰智明的男人與名字有著截然不同的外形和頭腦,比起想像中還要更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率性而為的性格讓二階堂初子很是羨慕。
大學畢業後家裡讓初子繼續讀研究所,將來考取教師執照才會更加吃香,從小便被立志成為國文教師,初子並沒有太大的反對,對於只會讀書的自己除了做老師之外貌似在職業上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和交往三年的男朋友青峰智明討論到這個問題時,鮮少說出自己『尚未考慮出結論』的事,他說他將來想當體育老師,不過並不是上了體院出來就能做老師,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證照和考試讓他嗆得夠難受,從來不是擅長讀書的腦袋,初子支持他的決定,在忙著考取研究所時也為青峰智明準備考取老師執照的資料和書籍,彼此扶持對方邁入人生另一個階段,那時二階堂初子才明白自己除卻教師之外還有別的工作能做。
好比說,一個稱職的妻子。
五年後他們順利上了研究所及考取體育老師的證照,開始忙碌起來、也擁有各自的生活,還在煩惱怎麼開口朝他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念頭,『我想成為你的妻子』這話說來是不是太寡鮮廉恥?二階堂初子躑躅良久的時候,有陣子青峰智明偷偷摸摸時常背著初子不曉得忙些什麼,問了也是三緘其口,還在擔心該不會男朋友偷吃,青峰智明便拿著用在工地打工賺取的金錢買了人生中第一顆鑽戒,風風光光地在球場上向他的初戀情人求婚。
說實話這樁婚姻並不是相當地受到祝福,初子的父母認為她能嫁到一個更好的人家、何況大學畢業才幾年就這麼結婚真的好嗎?婆家的反應倒是不錯,青峰智明這樣一個衝動的渾小子能取到初子這樣賢慧懂事的妻子是青峰家修來三輩子的福氣。得知初子父母的反對、青峰智明當時想都沒想便衝進初子老家朝兩個老人家跪著土下座說:「拜託您!請將女兒交給我吧!雖然我不是太有錢、也並沒有突出的才能……但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初子幸福了!求求您答應讓初子嫁給我吧!」
被嚇了好大一跳的二階堂父母面面相覷,對誠懇得說完話還緊張的瑟瑟發抖的女婿還能怎麼樣,舉雙手投降後反倒是轉過頭來對初子說跟媽媽一樣有挑男人的眼光。
彼此都笑了,婚後初子跟著丈夫一起姓青峰,研究所畢業考到國文教師的執照,兩人在同一所高中任教,日子一樣過去,初子在某一堂課突然浮起嘔吐的不適感,這樣的狀況持續幾天,擔心老婆的青峰放學後帶著她上醫院,才知道初子的嘔吐感源自於懷孕。
結婚四年才終於得到的寶寶,兩人對這新生命的到來豈止是興奮,青峰智明每天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著孩子,說出生後要為他買些什麼作禮物,他會是一個怎樣的孩子,看著這麼開心的丈夫二階堂初子不免感到擔憂。
她的子宮內壁比常人薄了兩公分,說不定哪天胚胎就會脫落,初子擔心得不能上課,為此辭去學校的工作,即使待在家中什麼都不作她仍然焦慮,產前憂鬱症越發嚴重,在懷胎三個月時初子幾乎天天夢見幼時母親躲在房間哭泣的場景,她太害怕自己的小孩也會跟她無緣的弟妹一樣,來不及為他取名便離開人世。
青峰智明總是不發一語地抱著她,撫平她不安的情緒,一雙霄藍色的眼睛看穿她的所有,初子一面哭、一面表達內心的惶恐。
「你還記得我求婚時對你說過什麼話嗎?」
二階堂初子頷首,為自己擦去淚光。
「初子,相愛原本就是奇蹟,你一直不相信這句話吧?但我認為這個孩子就是證據,他就是我們的奇蹟了。」
初子顫抖著,抓住丈夫的手哭著點頭。
產檢頻繁的她在婦產科醫師的稱讚下說她產前功課做得好,小孩很健康、著陸也安全,總算鬆下提心吊膽的一顆心,懷孕第二十週時做了羊膜穿刺,確認沒有任何遺傳性疾病後同時知道了腹中的嬰兒是個男孩。
「大輝、就叫青峰大輝吧?」
撫摸隆起的肚皮,青峰智明和二階堂初子相視一笑。
比起世上任何一人還要感激青峰大輝的出世,初子過過童年那種被束縛的不快樂,她下定決心要將青峰大輝培養成如同丈夫一般開朗直率的孩子,這點在青峰智明的離開後更加清晰,不讓任何事物絆住,能夠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青峰大輝只要快樂,那麼她就沒有理由去哭泣。
在得知青峰大輝出口騙了球團取得長假,青峰初子沒有生氣,反倒是困惑究竟是怎麼一個原因讓她這不擅長說謊的孩子需要做到欺瞞的地步,連絡過桃井五月後,初子沏好茶等候著他們三人的到來。
──叮咚。
門鈴聲響亮地響起,初子開了門,便見桃井五月和身後髮色一紅一藍的男性,客氣地招呼他們進門,初子從廚房端出泡好的綠茶招待,桃井笑得有些僵硬收下茶杯,與另外兩人一起坐在客廳,初子坐在他們對面,笑著等待她開口。
「那個……初子阿姨,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阿大現在人在法國。」桃井忐忑地端著茶杯,掌心冒汗。
「咦?法國?」
「是的,呃,阿大他去找……一個很久、很久不見的朋友……可能是擔心用這個理由球團不會讓他請長假,總不能撒謊說初子阿姨身體微恙,現在又是名人的阿大如果說父親去世新聞肯定會報得沸沸揚揚,於是只好開口說伯父生病……」
桃井五月說話始終逃避著初子的視線,青峰初子不是傻到不懂桃井五月有話瞞她,深思會是什麼讓青峰大輝這麼莽撞,既不是工作更無關乎夢想──那麼便是愛情了吧,幾年來不曾交過女朋友的大輝,總算有了喜歡的對象嗎?
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總是敏銳,初子微微一笑:「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我一直以為大輝喜歡的是五月呢。」
桃井五月驚愕的咦?了一聲,看向青峰初子,再轉頭看向面無表情的火神和黑子兩人。
「她……她是個很漂亮的人,看上去精明其實有些笨拙,對於喜歡的事物很認真、不服輸,學生時期品學兼優,算是風雲人物。」桃井心虛極了,看著初子欣慰的神色,捏緊掌心。
──可是他不是女人啊,初子阿姨,我能告訴你嗎?該告訴你嗎?
「原來大輝喜歡這樣的女孩子……我有些意外呢。」
桃井聞言,頓了頓,苦笑:「我想全世界最意外的人就是阿大自己了……」
「那,五月知道大輝什麼時候回美國、或回日本來嗎?」
「這我不清楚,也許要打電話到法國去問……」
初子淡淡地點頭表示瞭解,期間問了不少關於『青峰大輝喜歡的女人』的事,桃井五月答得膽戰心驚,旁邊火神大我和黑子哲也一直沒說話,看著桃井慌張的神色和初子單純的反應,心緒複雜起來。
多想說開的事,沒人能夠開口。
火神和黑子的事雙方的家長雖沒有說破倒也算默認,從沒有哪一方主動挑起這件事,『我是同性戀』這句話比起想像中更難開口──那像是一種標示,一個象徵,一張標籤,貼在身上任何一吋毛細孔上,變得與眾不同,不能承認卻是事實。
come out of the closet,有人會歡迎你們走出衣櫃,更多人會試圖將你們鎖回衣櫃,閉上嘴不要說話不要說笑。
聽著桃井和初子的對話,火神大我難得地惆悵著輕笑,誰都可以瞞,獨獨欺騙家人這點最傷,黑子哲也凝視火神大我的側顏,忽然一掌牽住他的右手十指緊扣看向青峰初子。
「阿姨您好,初次見面,我叫黑子哲也。」
「……哲也君?」分明剛才已做過自我介紹,初子微微睜大眼簾疑惑地看向黑子哲也。
「我是同性戀,請問初子阿姨您排斥男同志嗎?」
──Homosexuals。(*同性戀)
青峰初子凝視黑子哲也片刻不移的神情,微微張開唇瓣透露訝異,旁邊火神和桃井也嚇傻了,不能明白黑子哲也這麼突然的驚人之舉究竟為何,初子瞥見兩人交握的手心,遲疑片刻。
「哲也君,如果這是開玩笑,我會感到困惑為什麼你要開這種玩笑……但哲也君是認真的,對吧?」
黑子與初子四目相接,肯定地點頭。
「一時之間我真的很難回答哲也君的問題,我並不歧視同性戀,但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希望我這麼說並不會傷害到你和大我君……老實說,我認為自己不能輕易接受這個族群。」
空氣彷彿凝滯在半空中成為固體,黑子哲也沒有說話,火神大我搔搔後腦勺不曉得該開口說些什麼好,桃井五月慌了手腳在初子和兩人間來回看去,捏緊裙襬額角沁汗。
彼此沉默片刻,火神大我打破冗長的寧靜:「恕我冒昧的提問,請問初子阿姨認為同性戀是錯誤的嗎?」
「該怎麼說才好,我並不認為是錯誤的,愛情有很多形式,雖然理解……明明理解,可我一直是在封閉且老舊觀念裡活過來的人,突然之間要我坦然地面對一樣從未遇過的事物,讓我老人家不禁手足無措起來。」初子垂首彷彿在向火神和黑子聊表歉意,黑子看上去想說些什麼,火神按住他的手背阻止他的發言。
「我能明白您的慌亂,很抱歉突然向您提起這個話題。」
「不,我才要為自己的不寬容向這麼勇敢對我說實話的哲也君和大我君道歉……」
「初子阿姨聽過一句話嗎?」盯著初子混亂的神色,火神垂下眼簾,舉起與黑子交握的右手:「我忘記是在哪裡聽過,他說相愛原本就是奇蹟,無論是什麼形式什麼性別,愛是帶來奇蹟的一種方式,我很感謝初子阿姨的理解,無論你支不支持,但我想黑子想告訴你的事情是,這種感情是確實存在的,即使無法給予認同,也請至少不要反對,因為這並不是一樁謬論。」
火神笑得很輕,黑子昂首凝視情人的側臉跟著笑了。
青峰初子見狀,淡然的點頭,她大概理解了黑子和火神的話中有話,三個人沒有久留,把能連絡到青峰的電話號碼寫下後便動身離開,臨走前桃井五月擔憂地望向初子,而來人朝她給一個笑臉。
「五月你是個好孩子,別擔心我……對了,謝謝哲也君和大我君,有空的話請別介意常跟五月一起來玩吧,我一個獨居老人生活好無聊的。」
三人揮揮手對初子道別,擠上酒樽色Mazda2後駛車揚長而去。
青峰初子站在家門前目送桃井的Mazda2離開,混淆不清的腦袋裡試圖理出一些思緒,支支吾吾的五月和公開在她面前出櫃的哲也和大我,再傻的母親都能猜出一群孩子究竟拼命地在提示些什麼,甚至不惜掀開傷口讓她看個清楚。
以往認為遙遠的詞彙,僅存於書本上的字眼,竟要套用在兒子身上,怎能不讓一個作媽的躊躇。
即使如此,青峰初子仍然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等候著終會回家、或給她捎通電話的傻兒子親口告訴她這件事。
只要大輝幸福,媽媽也會很幸福。
相愛本身就是奇蹟,她差點就忘懷,這是丈夫用一生教導她,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25 青峰大輝ver.
他曾經試過要寫一封信。
一封來不及說出太多年少輕狂、似是而非、後悔莫及且捉襟見肘的事,他的收件人沒有地址,他不曉得該在地址欄上填些什麼好,於是面對空白的信紙和信封作廢它們,題頭總是那兩個字:黃瀨。他寫過,然後揉掉,再寫一封,最後揉掉。
大學時代不念書不練球時,青峰大輝來來回回徘徊過幾間大書局,他讀素昧平生的時尚雜誌,他的唯一希冀是在五花八門耀眼奪目的諸多模特兒中驚鴻一瞥燦金色的髮、和一雙笑得彎彎的貓眼;他從默念轉為書寫,即使從來不是擅長寫字的人,從書局買回來一疊一塊美金的便宜信紙和信封,青峰大輝試著理出想對黃瀨涼太說的話,卻沒有半句成字。
大學四年他聽過Kobe Bryant領著湖人王朝一路打到總冠軍、大三那一年紐約尼克隊由林書豪帶頭連贏七場鬧得連白宮也沸沸揚揚,很多人告訴青峰大輝Linsanity的口號即將成為Aomidol(*此為大學隊友對青峰的戲稱,由Aomine+Idol組合而成。),他為此笑了很久,從來不是企求聲名遠播,但那倒也不壞,是不是家喻戶曉之後,他要找、該找的人也會不打自招。
青峰待了六年美國,說不想念家鄉的飯菜絕對是誆騙,好幾次他隔著話筒聽到青峰初子的聲音就想不顧一切丟著買機票回日本見母親一面,但還不行,還不是時候,忍辱負重一路過來無論遭受多少歧視和偏見青峰大輝仍舊咬緊牙口苦撐,對著公牛隊籃框拋頭顱灑熱血他才多少感受到了黃瀨涼太當年的不甘──怎麼樣也追不上、太遠了,遠得他即使伸手也觸及不了。
夢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太遠,縱使看過美國大峽谷青峰大輝事到如今回想當年那些坐板凳的苦日子還是會笑著說大峽谷哪裡比得上,明明面對籃框跳躍卻有種無論如何也靠近不了的辛酸豈是這樣就能比擬,正因如此當他一腳橫跨遠比Grand Canyon National Park(*大峽谷自然公園)更加悠長的障礙時才會有人為他喝采。
即使要的從來不是掌聲,青峰大輝怎能忘記終於踩上球場的扎實感,觀眾的視線、裁判的哨音、球評聒噪的喃喃自語──Aomine crossed!Shawn Marion be broken!(青峰穿越了!Shawn Marion被突破!)──他看見來自達拉斯小牛隊個個球員驚恐的神色望他帶球後仰上籃,手掌砸上籃框聽見得分的聲響,青峰大輝的肌膚起了一層疙瘩,指尖忍不住顫抖起來。
彷彿血液是為了這一刻流動、青峰大輝終於體悟父親給予他的靈魂是為籃球而生的,他像一頭蟄伏太久、太久的鬼,一被放出便勢如破竹萬夫莫敵。
他和隊友Ronald Murray、Ronnie Brewer來回擊掌嘶吼,當晚芝加哥公牛贏得漂亮極了,分明身在客場卻以110:88讓達拉斯小牛隊輸得五體投地,差點被直落四的公牛如今大翻身,每個小牛隊球員紛紛起立向初次上場的青峰大輝予以熱烈且尊敬的歡呼和掌聲,一個個人都說:Nice going!(幹得好!)
風風光光受了採訪和隊友們交換完男人的心聲,教練朝他說了幾句肯定他今晚的表現,並暗示青峰往後將會出現於先發名單上後放他一人去沖澡準備休息明日再戰,青峰大輝在盥洗室對著蓮蓬頭發呆,不真實感湧上心頭,當他換回便服從背袋拿出手機看見被塞爆的未接和簡訊祝賀,青峰大輝想笑,卻惆悵的挑不高唇線。
他撥出電話,一個早已顯示不存在的號碼。
「喂,看到沒有?這樣你還敢找我one on one嗎?黃瀨涼太。」
話筒那端傳來:您所撥的號碼不存在……的機械女聲,青峰大輝捏緊手機,輕輕笑一聲消融於鬧哄哄的休息室之中。
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為同一個人紅了眼眶。
想見卻見不到的心酸,跟想追卻只能看見背影的心情是相同的,對著未果的人事物緊抓不放,青峰大輝才終於理解他是一個多麼頑固不冥的人,即使擁有全世界、而曾經以你為世界的人不在,說來那麼滑稽,卻真實地讓他咬牙切齒。
不是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至始自尾被拋下的人,是他,青峰大輝。
糊糊塗塗睡著後夢見過去的事,青峰大輝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朝旁一探發現該睡在身旁的人不在,以為他在洗澡便放鬆得睡著,下床朝浴室敲門後沒有回音,連開水運作的聲音都沒有,說是洗澡也洗得太久,抬眼朝房間時鐘望一眼發現距離黃瀨涼太回房早已過去三小時之久。
不在房間八成就在經紀人或攝影師那吧,也不管Elita休息與否,電話一撥過去劈頭就問黃瀨人在那裡嗎?Elita被她氣笑了,還在篩選今日拍的相片,抱著筆電答一句無可奉告後掛上電話;青峰大輝歪過頭,再撥通給紅谷雪,打算入睡的紅谷口氣沒有多好,回答他若黃瀨人不在飯店裏去沙灘上找找吧,順道還酸他幾句事到如今竟然連黃瀨涼太的手機號碼都沒有?
於是這下NBA公牛隊球員認真思考起來,他貌似一直忘卻朝黃瀨涼太要號碼這事,靈機一動從臥房桌上看見黃瀨的手機,不管主人同意三七二十一用他的黃色外殼手機發通電話給自己後得到法國小模特的私人聯絡號碼。
滿足地放下手機帶上一件外套,就是怕有個傻瓜夜半出去散步還冷到身子,青峰大輝穿著飯店給的拖鞋走出大廳,按照夜晚的指示燈走向私人沙灘。
只能說Hotel Marie-Anne真不愧是三星級酒店,不怕過多的人潮妨礙了寫真集的拍攝,景色漂亮面海的房間高級得要命,與經營者熟識的Elita如何要到私人沙灘的使用權他並不想深入探討,中庭和花園美得和他在美國的宿舍能夠一拼高低,循著五花十色的水晶燈走過飯店後廊,接連一片長長海岸線的私人沙灘在眼前延展開來。
他沒花多少力氣就在海風的吹拂下找到黃瀨涼太獨自一人縮在岸邊散發文藝青年的氣息發呆,Deauville的氣候和空氣都好,深邃的藍紫色夜空綴著點點星光、青峰大輝分不清那些星宿的名字,只依稀記得面北的有顆星叫Polaris(*北極星)是遠古時代旅人和漁船用來辨識方位的救命星。
青峰大輝扯著笑容走近,張開手上的羽絨外套包住一個勁聽著潮汐浪潮拍打岩石的聲音的黃瀨涼太,來人被他嚇了一跳聳了聳肩,側過臉發現是青峰大輝,給了他一個複雜的笑臉後讓青峰坐他身旁。
黃瀨涼太把鞋子脫在旁邊任憑退潮的海水浸濕腳丫,白皙圓潤的腳趾上指甲被修剪成適當的形狀,青峰大輝盯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出他有什麼話想說,倒也沒逼他開口,坐在黃瀨身旁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片被星空染成夜色的海面,倒映象牙色的月光波光瀲灩。
夜晚的海風沒有固定的方向,朝四面八方夾雜海沙拂過肌膚,風吹得很輕,青峰大輝即使在芝加哥住了六年也不曾這麼心平靜氣的面海,在充滿星子的凌晨和誰分享風景。
黃瀨涼太現在正想些什麼,青峰大輝很意外的發現自己面對如此美景竟在思考這樣無趣的問題,他回頭再看一眼黃瀨,見著來人將琥珀色的眼珠蒙上一層水氣,眨了眨眼睛。
青峰大輝沒說話,即使不理解來人沒有緣由的淚水仍然伸手揉亂黃瀨涼太洗完澡後舒爽柔軟的髮絲,洋金色的頭髮與他黝黑的膚色形成對比;黃瀨垂眼瞄往青峰,笑得很輕。
「小青峰……回美國去吧。」
青峰挑眉,停下撫摸黃瀨頭頂的動作:「好啊,一起回去。」
黃瀨搖搖頭,堅定地看向青峰。
「回去吧,青峰大輝。」
青峰遲疑地望著他,片吋不移,像要看出黃瀨笑成一彎貓眼的破綻。
「我剛剛一直在回想當時你在達拉斯小牛隊的場上奔馳,還記得聽老虎打電話來說你表現很好,我迫不及待從網上點開當天NBA的記錄影片,看著你跳投、突破、穿越、搶籃板、蓋掉幾個身高兩米球員的火鍋,發現無定式投籃在美國誰都會,卻只有你的投籃姿勢最帥氣,不愧是我當年崇拜的青峰大輝,直到現在都是。」
「……你想說什麼?」青峰大輝瞇起眼,凝視著笑容不損的黃瀨涼太。
黃瀨涼太還在笑,一雙月牙般彎起的笑眼搧著纖長眼睫毛,青峰大輝沒漏看他笑意之間矇矓的淚光,黃瀨微微傾過身,自青峰來到法國後首次主動抱住他,仿如祝福般印了一個吻在額心。
除了想起在美國NBA打球時的青峰大輝,黃瀨涼太悄悄緬懷了太多太多的他──帝光時代笑得一臉爽朗的青峰大輝、一對一時帶點輕視眼神卻仍然認真防守他的青峰大輝、被稱為進攻之鬼的孤獨王者時流露寂寞眼神的青峰大輝、擁抱他時沁著薄汗低聲喘息的青峰大輝、困惑地撇過臉語氣飽含極度的猶疑,說出『我不知道』四字時的青峰大輝──黃瀨涼太是傻,但他不笨,青峰大輝早在七年前就愛上自己這件事他心照不宣。
「小青峰,愛情很窄,但世界很大。」
與青峰大輝兩顆清澈剔透的霄藍色雙眼對視,黃瀨涼太的視線裏不是沒有不捨,只是他怎麼能夠就這樣毀棄自己七年來的努力。
愛情很窄,世界很大。
黃瀨涼太這才懂得當年攝影師話中的意味深長:『等到你已經不再佔有另一個人的世界,即使什麼都不提,你也必須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刻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個能陪青峰大輝到最後的人,七年來的夢再再告知黃瀨涼太何為現實,等到再過幾年他倆終會娶妻生子,擁有各自的家庭,幸福的家,然後忘卻現在發生的事,戀愛不過就是三分鐘熱度的事,不算什麼,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黃瀨涼太鬆開緊抱青峰大輝的手,把放置肩頭的羽絨外套還給他,逕自起身朝飯店方向離開,青峰大輝低頭凝視手上毫無熱度的外套、目送黃瀨涼太的後腦杓,咬緊牙口,笑得極其大聲。
「喂,黃瀨涼太,你豈止是傻,根本就是白癡吧?」
黃瀨涼太躊躇地頓住步伐,回頭看見青峰大輝笑出一口白牙的燦爛笑顏,瞬間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你瞎猜空想了什麼,但有一件事它有標準答案。」
「的確,愛情很窄,世界很大。」
「而我的世界,不過就是你的心。」
青峰大輝隨之起身朝走不開兩三步距離的黃瀨涼太再度批上羽絨外套,用袖子擦過他狼狽的哭相,黃瀨涼太喉頭的哽咽導致聲帶發不出聲音,他想吼他騙徒,明明你的世界需要的從來不是他、明明是個籃球笨蛋、明明萬年翹課王、明明曾經在他耳邊哭得那樣痛苦、明明可以放棄、明明還有大好前程、怎麼一個NBA年度風雲球員會淪落到向一個法國模特兒求愛,Cedar Leaves(*雪松)的箴言明明那樣矯情,為你而生,青峰大輝這樣一根傻柱子怎麼能說出肉麻的情話。
青峰大輝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才能傳達這七年遲來的話語,就像他面對空白的信紙手足無措一般,反覆書寫仍舊沒有答案,可正對黃瀨涼太的臉那瞬間他倏地明白,沒有什麼好說、多說無益,他們都知道,對喜歡的人追根究柢沒有用。
黃瀨涼太還在掙扎,反覆拉扯,宛如溺水的魚左支右絀難以入水呼吸、於岸卻苟延殘喘,魚的淚水只有海知道。
鬆開青峰大輝太過溫暖寬厚的掌心,他說:小青峰,你太自私,我不能放任你這樣驕矜,你有光明的未來、成千上百萬個為你傾心的女孩,你的世界該有多大,一座公牛隊的球場、那件背號八號球衣,你練壞的籃框、你磨平了的籃球,在日本還有個家,每天盼著你回家的母親,她等著你娶妻生子,她還希望你娶妻生子,她說你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青峰大輝,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
青峰大輝聽著他難看的哭哭啼啼的臉一字一句說得該有多委屈,彷彿被他愛上的自己該有多委屈,忽然懂了黃瀨涼太長久以來矜持固守的東西為何,他差點咬破牙門,忍住不揍黃瀨涼太端正的模特臉,他用失去控制的力道掐住黃瀨涼太的肩頭朝他大吼一句:「大白癡!蠢死了!聽人說話!A mentally deficient person!(低能兒)」
被抓痛的肩膀弄皺黃瀨哭花的面容,他正對青峰大輝發火的神態眨巴眨巴,有多久沒見青峰這般光火,黃瀨涼太一怔,看著他放開捏痛黃瀨的指尖,從口袋裏掃出手機,用長途電話發了一通國際漫遊,地點在日本,距離八小時的時差。
話筒那端傳來發話嘟──嘟──的等待聲,青峰大輝目光兇狠瞪著黄瀨涼太,花紅的鼻子來人吸了吸,對於青峰接下來的舉止總惴惴不安。
響了五聲後電話接通,青峰大輝太感謝現在的法國是深更半夜,透過手機傳來女子賢淑的溫柔口音,青峰大輝不願也得願的柔和了臉色。
「大輝?」
「……媽,早安。」
聽見青峰大輝一字語氣鏗鏘的『媽』──黃瀨涼太傻在原地,下意識出手試圖搶過青峰耳邊的手機,卻被對方俐落地抓住手腕禁錮不動,稻草色澤的眼睛在夜空下閃閃發光,黃瀨涼太慌張地朝青峰大輝吼叫:你要幹什麼!小青峰!
電話那頭傳來笑意:「大輝有話要和我說,對嗎?」
青峰起初面露詫異,而後大概猜出事情來路,緩緩斂起眼神,看向面露惶恐的黃瀨涼太:「嗯,媽,我想我沒辦法給你找一個可愛善良胸部又大的女朋友回家了。」
「咦?這樣啊……那你給自己找了一個怎麼樣的伴?」
「他喔……他很蠢,很笨,很傻,很呆,很沒大腦,很怕寂寞,鑽牛角尖,雙重人格,長得漂亮但似乎沒什麼用,容易虛張聲勢,裝成熟又怕受傷,但很忠心,只對我忠心。」青峰大輝一面說一面漸漸放鬆捉緊黃瀨手腕的指頭,話語狠毒神態卻柔軟。
黃瀨涼太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在作夢。
是不是他還沒有從七年前醉傻的夢裡醒來,是不是他一醒來又是那間熟悉的破爛裝潢賓館,是不是只是因為他太想念了、思念才用秒速五十七號線朝他心口直奔而來,夢裏榨乾慈悲,這樣對他殘忍。
「媽,我不是同性戀,但我愛上的是一個男人。」
話筒那端沉默半晌,初子像在思索話語開口,她總在困惑該怎麼正視青峰大輝,一直要到聽見兒子的聲音,作媽的才知道身為一個母親該給的從來不是膚淺的原諒。
火神大我和黑子哲也提醒了她一件最重要的小事,相愛就是奇蹟,怎麼他的兒子找到奇蹟她卻還在躑躅,怎麼他的兒子幸福她卻不知所措。
初子最後笑了,淡淡一聲。
「不是那個人就不行?」
「是。」
「你會重視他到最後嗎?」
「當然。」
「……那就行了,好好去愛吧,我的兒子。」
青峰大輝隨著母親的哽咽酸了鼻頭,顫抖一句謝謝,然後掛上電話。黃瀨涼太與他四目相交,青峰大輝伸手抱住黃瀨涼太,沒等他開口就用親吻湮沒小模特好聽的聲音,被吻傻的黃瀨涼太悄悄地望見青峰大輝潤紅的鼻捎,失去語言的彼此能作的僅存親吻,黃瀨涼太摟緊青峰大輝的肩膀,這才讓冷去的軀體有了溫度。
愛情很窄,世界很大。
而我的世界,不過就是你的心。
於是今日青峰大輝明白了,黃瀨涼太的淚水有多炙熱,跟他的心臟一樣。
last: 青峰大輝&黃瀨涼太ver
之後怎麼回房間的黃瀨涼太已經沒什麼記憶,他只記得他和青峰大輝吻了很久,像試圖一口氣吻完七年份似的一邊沿著飯店閃著水晶燈清澈色澤的牆壁親回057號房,黃瀨涼太再次體會到彷彿溺水般呼吸被奪去的苦悶,卻沒有退卻緊摟青峰的手掌,青峰稍嫌粗暴的用腳踢上門,他們掠奪彼此的唇角,侵略對方口腔任何一吋。
纏綿悱惻的吻讓黃瀨涼太意識到從來這樣深吻只和眼前這個男人做過,即使在法國無論拍攝或玩票性質的搭訕都只停留在四唇交接的地步,也許自己真是純情到可以的男人,青峰大輝皺著眉瞪他,低聲一句:「你在笑什麼?」
黃瀨涼太瞇起一雙貓眼沒回答,主動吻過青峰大輝的唇讓呼吸又混淆,彼此默契十足伸手剝光對方外衣,很快一絲不掛,坐在床上凝視青峰大輝強壯勻稱的胸膛黃瀨涼太紅了臉龐,見黝黑膚色的指尖摸上自己白皙大腿時宛如將苦澀的巧克力砸入牛奶一般甘甜濃烈,他親吻青峰髮鬢任憑他粗糙掌心愛撫敏感的背脊和腰側。
透明的青色眼瞳與他對望,又吻了一次,這次不同以往輕柔卻黏膩,他險些就要陷入青峰大輝的溫柔失神,倏地摸上褲檔將底褲抽掉的清涼感讓黃瀨倒抽一口氣,欲阻止青峰的撫摸那一雙眼盯得他耳根泛紅。
他已經很久沒做愛了,正確的說,工作繁忙情緒慌亂,他已經很久沒自慰了。靠在青峰肩窩不敢抬頭、身子顫慄地抖了幾下後比起自己想像中還要早解放。
青峰也很錯愕,他偏頭瞄向羞愧的小模特把頭埋在肩上不敢抬起,輕笑幾聲出來,這下子換黃瀨想問他在笑什麼了,八九不離十跟自己的生理反應有關,黃瀨涼太咬咬牙、破罐子破摔,俯身推倒青峰大輝讓他撞向床頭櫃鏗鏘一聲,腫了個大包。
「咦咦咦咦小青峰你還好嗎?」
小模特的壯舉反倒令自己嚇一跳,青峰大輝蹙眉揉揉撞疼的後腦勺,抬眼看向黃瀨涼太一臉慌張。
青峰瞇眼,觀察著小模特的反應:「……就這麼想殺我?」
「什麼?才沒有!我剛剛只是想要幫你──」黃瀨涼太一跳腳就亂說話,忽然查覺自己接著恐怕語出驚人,摀住嘴看見青峰大輝一臉興味悶悶的低頭道歉,不再開口。
「幫我什麼?」
小模特搖搖頭,不回答。
「黃瀨涼太,給我說話。」
縱使青峰脅迫氣場全開,黃瀨涼太不投降就是不投降。
「……你有行使緘默的權利,我是指,如果之後你可以全程閉嘴,那麼你可以不回答我。」
青峰大輝也不是當年那個衝動的孩子自然懂得應對進退,黃瀨涼太喉頭一句「什麼?」還沒出口就化作呻吟嗚嗚咽咽葬送床第之間,青峰親吻他的耳廓,仔細描繪黃瀨好看的唇形,有稜有角的下顎和鎖骨,後背貼著床單前胸一陣溼熱,黃瀨涼太來不及害羞,勾著青峰大輝的背拱起了身體。
他太喜歡青峰吻他的方式。
綿密、深入、霸道,但是溫柔,恍恍惚惚和七年前的初次性愛相疊,發現眼前這個無論是男孩或男人,看似野蠻實際細膩的擁抱沒有變過,彼此交換濕潤的呼吸、青峰大輝的眼神深處有滾燙的情欲,他按著他的肩胛骨仰起上半身用雙唇拂過青峰的眼角,給予一個滿足的笑容。
「我喜歡小青峰的眼睛,它們很漂亮……」
青峰挑眉:「只有眼睛?」
聞言黃瀨的琥珀眼珠閃過一絲訝異,他鮮少看過青峰大輝如此孩子氣的一面,忍不住揚起笑紋,雙唇摩娑青峰清爽的下巴,細細一聲「喜歡」瀰漫整個房間。
彷彿如釋重負彼此忘我地親吻對方,沿著黃瀨纖細的頸子落下一串溼熱的吻,不著痕跡地撩撥、青峰大輝抬起黃瀨涼太的雙腿並張開它們的同時,俯身細碎地喃了一句。
──你好可怕。
黃瀨涼太原本因快感而濕潤的眼眶這下切切實實地酸澀起來,泛起水霧,他抓住青峰大輝的肩膀像是怕他突然退開,不成比例的性器送入體內的接納疼痛暫時先甩在一旁,身體成為一個器官,只對青峰大輝起反應的系統,黃瀨涼太知道自己很貪心,他不只是要青峰大輝的吻、還有他的眼睛他的鼻捎他的頭髮,他要的是全部,二十五歲的大男孩倒在床上,矇矓間有種回到十七歲的錯覺。
思念搭乘秒速五十七號線朝心口直奔而來。
青峰大輝也是。
隔天紅谷雪輕敲057房門意外發現應門的人是青峰大輝,結實的身材只用一件飯店附的浴袍包起來絲毫遮掩不了籃球手鍛鍊精實的胸膛,沒看到黃瀨涼太,紅谷雪直覺性猜出昨夜掛上電話後的始末,青峰大輝找到黃瀨涼太的結果她不想問,見青峰滿臉倦意,輕嘆一口氣。
「為什麼我有種事情都朝你設想好的方向發展的不悅感?早知道我應該搞破壞的。」
紅谷說得有些咬牙切齒,青峰迷迷糊糊的還在起床的暈眩感中,盯著經紀人臉上既寵溺又無奈的神態知道眼前這女人根本口是心非。
「他可以下床嗎?」
「……我不曉得。」
青峰大輝確實無法說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他承認他昨晚不是非常克制。紅谷雪嗤之以鼻的對年輕人可悲的自制力用一個鄙視眼神傳達給青峰大輝,而來人看上去顯然並不在意。
「我會告訴工作人員涼太腳拐到所以不能好好走路,你最好是全程除了拍照時給我抱著他走路到今天拍攝完畢。」紅谷雪一副拿你們兩個沒輒的語氣開口,低頭看向腕上的錶提醒青峰大輝至少中午帶他到自助吧吃些東西,青峰也不曉得聽進去沒只用點頭做回應,紅谷忍住巴醒青峰的衝動問他:「所以呢?」
「嗯?」終於用單音節回答她,青峰總算興起清醒的念頭。
「你們之間的結論是?」
青峰大輝盯著紅谷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說結論倒真沒什麼結論,他微微低垂下巴:「總之離開Deauville後到巴黎再談,今天是拍攝的最後一天?」想起Elita曾給過他的企劃書,青峰隱約記得預計只在Deauville待上兩週。
紅谷雪挑眉,本想揶揄眼前膚色健康的運動員遲鈍,後來還是把挑釁的話收回腹內:「好吧,我很慶幸不用再替你收拾爛攤子。」
「再?」為紅谷一詞青峰困惑起來,眉毛頓時結成一球。
「我替你收了七年爛攤子,連我結婚黃瀨涼太都可以自責,他值不值得人家對他好你心知肚明,我已經不想再提醒涼太這點,相信往後我也辦不到了。」
紅谷說得很平靜,青峰斂了斂眼神,抿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答:「結婚恭喜。」
「少來!NBA最有價值球員的祝賀我恭維不起,最晚只准睡到十一點,還有,不准毛手毛腳!」
紅谷雪交代完該說的轉身就走,青峰大輝目送她的背影,再一次坐定紅谷就是黃瀨的老媽子這個事實。搔搔睡亂的後髮,青峰關門回房見安穩橫亙床上的黃瀨翻過身,迷迷茫茫的抓過棉被作抱枕發出夢囈,沒聽懂埋在鼻腔裡的聲音在說什麼,他走過去躺下來從背後抱住小模特,打算睡回籠覺。
睡矇的小模特不算清醒,轉過身半瞇著眼對青峰大輝略帶倦意的臉龐傻笑,鬆開擁著棉被的手航道改向青峰的肩膀,蹭在籃球員的下巴,讓金黃色的貓毛對著豹子撓啊撓。
垂首瞟了黃瀨一眼,環抱小模特倒在飯店柔軟的床鋪上任由意識神遊,撫摸黃瀨涼太比起正常男人還要纖細且柔軟的後背,順著脊椎往下探,沒頭沒腦的說:
「……跟我回美國,黃瀨。」
而來人眨眨眼睛,稍微退開那個溫暖寬厚的胸膛,明亮的琥珀色眼珠在晨曦的照耀下變得清透。
「不行。」
青峰挑眉,但沒說話,只是一股腦盯著已然清醒的小模特。
「我在法國待了七年,現在是領著法國身分證的人。」
「所以?」
格外平靜的青峰大輝反應冷淡,黃瀨涼太不知怎地突然懂了這是他鬧彆扭的方式,把笑意藏得很深。
「時間還很多吧,我們應該不是那種連上廁所都要一起的關係?」
「可中間弄丟了七年。」
「但我們也許會有七十年?」
黃瀨涼太笑逐顏開,青峰大輝滿意的吹一聲鼻息,成交。
很難形容事到如今填充心房的感情是什麼,只不過青峰大輝的一句話和一通電話讓黃瀨涼太意識到即使再逃避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青峰大輝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男人,而他也捨不得他放棄了,戀愛是卑劣的,它教會人怎麼自私。
即使之於青峰初子及青峰大輝的將來他備感虧欠,沒準明天一切就會變卦,愛情從來就不是美好的東西,黃瀨涼太當然明白,他切身體會過了。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結局,不是所有結局都是好結局,但至少現在黃瀨涼太看見這麼些年來的單戀可以劇終。
對他們而言,這樣就足夠了。
中午的陽光比起早晨還要刺眼一些,和青峰大輝在飯店中庭用自助餐,紅谷雪和Elita出現在他們斜對角的餐桌毫不避諱地盯著猛瞧,Elita和青峰大輝交換只有他倆能夠明白涵義的眼神,而紅谷雪大大方方的咧開嘴嘲笑黃瀨涼太那沒出息的表情。
青峰大輝低頭手中的企劃書再讓他掃一眼,法文的L'amour與love同義。
黃瀨涼太沒好氣的埋頭趴在食物堆裡享受他最愛的白酒蛤蠣,青峰大輝識相地把自己盤中蘸青蘋果醬的les huîtres grillées(*Grilled Oyster,烤牡蠣,在法式料理中通常加入奶酪和木薯烹調。)挪到黃瀨嘴邊,小模特遲疑地望他一眼,還是乖巧的張口吃掉。
對於大方曬恩愛的兩人Elita和紅谷雪果然只能付之一笑,咬一口用thym en poudre(*Thyme Ash,百里香粉)調味的couteaux de mer(*Razor Clam,竹蟶,俗稱剃刀貝)發出成年女子優雅的輕笑。
用完餐後化妝師從餐廳一隅冒出,於是這下黃瀨涼太合理懷疑所有STAFF們都躲在旁邊偷窺他們吃飯了。她垂至胸前的褐金色長髮用電棒燙成微卷,考慮今天也幫黃瀨弄一頭捲毛的她輕笑,傳承自母親的墨色眼珠朝黃瀨彎作好看的笑眼,不懷好意衝他身旁的青峰大輝問:「你男朋友?」
小黃狗無奈,直翻白眼:「Shannelle你是故意的吧……」
「過分,我這叫八卦,女人天性使然。」
「才怪!」黃瀨立刻炸毛。
笑成一團的餐桌引來其餘客人的注視,畢竟還是工作在身的黃瀨涼太用完餐後隨著化妝師的步伐去樓上準備,Elita分配各STAFF今天的工作程序和設備取用,上街和踩定點可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不注意就會被圍觀,進而影響拍攝,Elita受夠少女的吱吱喳喳,尤其黃瀨涼太可是小有名氣專引小女孩眼球的美少年模特。
紅谷雪見Elita分外緊繃的精神狀態大概瞭解她為何焦慮,笑了笑暗示身旁一臉不解的青峰大輝打起賭來八成今天攝影師會大發雷霆個三十次以上,青峰沒讓這賭約成真,上次Elita因籃框事件對著飯店小姐破口大罵的場景可還歷歷在目。
「對了,」紅谷忽然轉開話鋒,偏過頭盯著青峰大輝:「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明天。」
紅谷睜大眼簾:「什麼?」
「還有,我們談完了。」
「好吧、好吧,妨礙別人戀愛可是會被馬踢的……」紅谷雪揉揉疼痛起來的太陽穴:「不打算見黃瀨父母一面嗎?」
聞言青峰大輝不遮掩的表露吃驚神色,紅谷雪一臉「果然運動員都不帶腦子出門」,清了清嗓子。
「家長方面你倒不需要費太大心思,這幾年來見涼太身旁蝴蝶群繞也不見得他傾心……秋水,就是黃瀨他母親,聰明如她大概略知一二吧。」紅谷雪給青峰一個笑容,又接下去:「但她老公我就不確定了,事實上兩個人都是子控,雖然涼太本人沒感覺,不過他們戀子情結有點嚴重。」
就跟你一樣吧。
青峰大輝沒補充這句會令紅谷雪失控的挑釁。
接著鹹鹹淡淡聊過以往和將來的事,話題問到紅谷結婚的心得,她難得柔和的笑起來,她說婚後才明白愛情原來很簡單。
她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對誰掏心掏肺,男女皆同,可事實上關心是件最重要的小事,熬夜對著電腦螢幕奮鬥時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冷天時不經意多出來的一件外套或圍巾、夏季時頂著豔陽天偷偷翹班去公司外頭的公園長椅上抓著兩杯冰淇淋,偶爾的口角之後是放在辦公桌上一張夾在泰迪熊腋下的和好紙條,兩個成年人在遊樂園咖啡杯彆扭的約會,宛如初戀一般青澀的告白,紅谷雪忽然透徹地看見愛情的模樣,不大、不小,就是一顆心的形狀。
青峰大輝沉默半晌,最終緩緩地吐出一句:「恭喜。」
「哦,謝謝。」
紅谷這次坦率地收下NBA最有價值球員的祝賀,凝視他七年來轉變極多的成熟側臉,青峰大輝宛如自上游傾瀉而下的岩石,並不隨波逐流,卻從有稜有角潛移默化成圓潤飽滿的堅硬鑽石般閃閃發光。
「你也恭喜。」
紅谷回道,而青峰笑得並不明顯,微微勾起唇角聊表謝意。
看著青峰大輝柔和的神態紅谷雪感嘆眼前這個人該有多喜歡她家小模特,甘願為他這樣犧牲,隻身來到法國一見面就是響叮噹的巴掌,還要下水救一個賞自己耳光的傢伙、放棄公牛隊的練習只為黃瀨涼太一句坦坦白白的喜歡。
該有多喜歡,該有多傻啊。
似乎發覺紅谷心底失禮的對白,青峰大輝表情平靜的點頭。
「祝早生貴子……」
「用不著你來擔心!」紅谷雪果不其然被激怒了。
Aéroport Paris-Charles-de-Gaulle(巴黎夏爾•戴高樂機場)人滿為患,擠滿不同膚色及國籍的旅客等候班機,熙來攘往的機場大廳在登機口附近青峰大輝背著原先從美國帶來的行李、及購物狂黃瀨涼太在Deauville和Paris為他買的伴手禮和幾件新衣服,嘴上嫌麻煩青峰還是好好地提在手上等著過安檢,Elita和紅谷也來送機,四個人聽著廣播宣告往美國的班機將在午後兩點出發。
「小青峰到芝加哥打通電話給我……啊,對了,你還沒有我的手機吧?」黃瀨涼太匆匆忙忙想起來趕緊從口袋掏出黃色外殼的手機,而青峰大輝平淡的回答一句不用,他有。
就在黃瀨還在思索什麼時候和青峰交換號碼之於紅谷雪突然語重心長的拍了拍青峰肩膀。
「明年NBA球季開始我會抽空去看。」帶著你家小模特。
聽出紅谷的言外之意,青峰稍嫌無奈的回答:「……到時我會寄門票給你。」
紅谷雪笑得很輕。
Elita和青峰寒暄問暖幾句後從隨身的包包裡抽出兩封信,說是信也不太正確,用牛皮紙彌封起來的東西,分別送給兩人,青峰和黃瀨帶著困惑收下,Elita隨後拉著紅谷說要逛逛免稅商店,簡單和青峰道別後揚長而去。
彼此心照不宣的留著小模特和籃球員獨處。
「呃,哇,那個,小青峰路上小心。」
黃瀨涼太沒來由的羞赧起來,用手遮著變得滾燙的臉頰不是很能適應這種氛圍,他雖然經驗老道卻不算戀愛老手,何況眼前站著的可是他單戀十年的對象。
青峰大輝沒回話,或說他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好。
「回美國要記得吃飯、適度練習,還有我幫你買的衣服一定要穿,把衣櫥裡該丟的能丟的舊衣服都拿去拍賣,還有……還有什麼……」黃瀨涼太努力思考應該再提醒青峰大輝做點事,而來人一臉不耐煩的應好把他拉入懷中給了一個擁抱。
「明年見。」
黃瀨涼太不曉得是因為擁抱還是話語染紅了耳根,回應青峰大輝,伸手貼住籃球員鍛鍊得堅硬的後背點頭。
他們沒有道別。
隨後廣播用三種語言提醒往美國的旅客上機,青峰大輝鬆開摟著小模特的手轉頭離開,黃瀨涼太目送青峰大輝的背影漸行漸遠,握緊手心,擁雜的人群中他一生都不會錯看那一抹透明的青色。
「小青峰!」
唐突地在背後叫住青峰大輝,來人回首。
「……謝謝!謝謝你出生了!我打從心底非常感謝!」
謝謝你出生了。
謝謝你愛上我。
黃瀨涼太無視週遭旅客驚訝的目光,丟下想說的話逃逸無蹤,彷彿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青峰大輝克制不了牽動臉肌的笑容,抓著手上57號班機的機票朝登機口前行。
他拆了手上Elita給的信,一打開牛皮信封裡頭是張洗得精美的相片,青峰大輝意外的發現上頭是那天晚上他和黃瀨涼太在海岸邊的告白現場,於是笑著明白Elita的房間地理位置該有多獨天得厚。
照片後面娟秀一行字。
No experience of first love is beautiful, but can withstand the test of love is priceless.──Mull Linsky(毫無經驗的初戀是迷人的,但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是無價的──馬爾林斯基)
青峰大輝又笑了。
而冷卻下來的黃瀨涼太拆信後,展露與他如出一轍的笑容。
七年來思念搭乘秒速57號線的列車朝心口直奔而來。
愛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