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傷
他像只毫無思想能力的獸。
歲月流轉,然而無法抹滅的東西卻永遠留在原地,像痕難看的疤,凝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傷口。過於沉重亦或複雜。
平和島靜雄叼著香菸,目不轉睛的盯著巷口內的麵包店。
店門稍嫌老舊,卻另襯出一種復古的美,斑斕的鐵鏽和被擦拭得閃亮的玻璃形成對比;他無語的想,對著門口不著痕跡的笑。
……很像那個女人會做的事情。
溫柔。
寂寞。
時而殘酷。
一個身影由麵包店裏走了出來,手持掃把,看來是要清理門口。
他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將身子藏在巷內,眼神瞄著那人,喉結跟著緊張的情緒攀升又滑落,彷彿做錯事欲遭責備的孩子,忐忑不安的拳著手掌,小心謹慎的面對著無法面對的錯誤。
女人的臉上帶有明顯的皺紋,經過將近十年的時光。
十年。
能帶走多少東西又沖刷去多少呢。
他吃味的笑──那個事到如今還在緬懷過去的自己,又算得上什麼。
溫暖的笑容。
冰涼的牛奶。
「要小心不要再受傷囉。」這樣的話語,至今依舊迴盪在耳畔。
轉過身子,他輕著腳步離去。
這樣就好。
事已至此。
……她看起來很幸福,這樣就好。
●
站在街角,他不能明白對方苦苦追尋的視線彼端究竟是什麼。
本來該只藏有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厭惡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的他。
看著什麼呢。
凝視著什麼呢。
想著什麼呢。
為什麼露出那種至今從未見過的噁心神情,對著一間不起眼的麵包店,一個老女人。
怎麼回事呢。
……哦呀,真好奇啊。
他像只虎視眈眈的獸,凝望著麵包店、和那女人,掛著讓自己足以誇耀的完美笑容,趨步上前。
真好奇啊。
你這麼令人作嘔地笑著的理由。
為什麼呢?
●
「要買東西嗎?」
來人露出和藹的笑容,停止手上的動作,以示禮貌性的將掃把放在一旁。
「不呢,想找您聊聊天,可以嗎?」
女人偏過頭,仍然掛著親切的笑容,「嗯?……啊,你是『他』的朋友嗎?」
「他?」他微微蹙起眉頭。
女人笑而不答。某種被看透了的情緒滋生,他壓抑下不悅的神情。
「他,是誰?」瞇起眼。他仍然笑。
「這個嘛,有的時候很像小狗,看到喜歡的東西就露出笑容;有的時候像隻大狗,碰到討厭的事物就拼命反擊……但是呢,有的時候更像一隻戰敗的獵犬,夾著尾巴逃跑。」她笑逐顏開。
女人的話讓他疑惑了。
話語裏透露著秘密的氣味。
然而那卻不是他所知道的……
「可以幫我轉告他嗎?」
「……嗯?」
「請告訴他,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他……」
女人快速的進入店鋪內,出來時遞了兩瓶冰涼的瓶裝牛奶給他。
「要小心不要再受傷囉。」
類如某種心電感應。
女人一眼,一瞬間,就循著氣味知道了全部。
讓人不悅。
這個女人……真讓人不爽啊。
他失了笑,轉身就跑。
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
自己居然要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耀武揚威。
為什麼。
算什麼。
去死吧。
那麼這個被操弄得煩躁不堪的自己到底又算什麼。
煩死了。
真噁心。
去死。去死。去死。
這顆跳動不已的心臟,去死。
●
寂寞緩慢的堆積起來,就漸漸形成溫柔。
●
他猶如一隻毫無理性可言的野獸朝對方壓制──蠻力、暴力、本能、獸性。
折原臨也放聲大笑,手中的小刀沒有理智的朝他攻去,某種頹廢的氛圍環繞著他,然而自己卻渾然不覺。臨也持續的披著羊皮,飾演狼。
平和島靜雄嘖了一聲。
痛覺攀升至頭頂,可被強大的腎上腺素壓抑,欲反擊卻被折原臨也踹到牆角,遭居高臨下的審視著。
「……吶、小靜。小靜啊。」
瘋狂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小靜,你知道嗎?」
平和島靜雄抬頭瞪他。
「她啊──那個狂妄的女人啊──她說、她說……她原諒你。」
折原臨也露出相形扭曲的笑容。
「那個噁心得要命的女人,說她沒有恨過你。」
聲調隨著情緒高漲,他從對方的話語裏聽出強烈的惡意。
靜雄不可思議的凝視著臨也。
「────她到底,憑什麼原諒你呢?」
重力加速度,折原臨也毫不留情的踹向他的腹部。內臟暴亂的疼痛著。
「她又懂什麼呢?是吧?小靜,你這個讓人火大的傢伙啊。」
「那麼事到如今這個你──又算什麼?」
平和島靜雄終於釐清折原臨也的一字一句,他難得的笑起來,笑中帶著嘲諷,抓著對方的腳起身,無視於自身的狼狽,變相的將他壓到牆邊。
「你懂什麼?」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最沒有資格責備我的──就是你這該死的跳蚤。」
語畢,平和島靜雄回以方才對方種種舉動,一拳。
「但是,死跳蚤,給我聽好了。」
折原臨也因疼痛而瞇起眼,並沒有看見他的表情。
「這種噁心的話我只會說一遍。」
●
折原臨也在回家的路上像個醉漢似的放聲大笑,走得歪七扭八。
嘴角和牙齦都是血,腥味蔓延,可他歡愉。
他歡愉的不能不笑。
──「謝謝。」
只是這樣一句話。
居然就讓疼痛彷彿清晨的霧似的,消失無蹤。
果然,很不爽啊。
那個女人,真讓人不爽。